而烏都來的那天,下了一場真正的雨。
一群人光顧著跪地哭神了,全忘了這小崽子。半夜辦過慶典、酒足肉飽之後,耶律烈回頭去尋他,這小崽子差點被凍死在雨裡。
這孩子是被父汗脫了衣裳、裹在懷裡、貼著胸口暖回來的。燒了十來天,找最好的巫醫日夜祈求,僥幸撈回來一條命。
打那天以後,父汗認了個兒子,把他當親兒子養——尋思這小東西才三歲,記不住事兒,什麼殺父之仇都是上代人的事,養上兩年就是自己親兒子了。
耶律兀欲恨恨瞧著,恨不能磨牙吮血。
契丹族早年便是部落世選製,不按嫡長繼承。幾個弟弟不成器,卻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崽子截了父汗的歡心,將來汗位未必能落到他身上。
這小玩意沒他腿高,心肝還沒長全,卻結了顆佛祖心腸。
頭回知道他們要來掠奪民屯,這小東西非要跟著一起來,看見他們燒殺搶掠,他好像頭回見死人似的,又哭又嚎,鬼叫了一整晚。
可轉眼間,葛循良部下將士從赤城追出,瘋狂反撲。西夏這條依附於盛朝的狗也結軍陣殺了上來,西遼隻得在草原上四處逃竄。
人在夜晚的大漠裡是辨不清方向的,偏那夜天上雲遮霧繞,看不著指向星,根本辨不出東西南北。
說也奇了,這小東西似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走過的草原、沙丘,他全記得路——最初漢人兵離他們不過一裡之地,縱馬幾個呼吸的工夫就能追上來。
可這小東西,竟帶著他們兜兜轉轉,愣是甩脫了追兵。
他一路指路,寫寫畫畫,竟將他們帶去了巴彥淖爾東側,那是西夏防備最薄弱的地方。
西夏人狡詐,奴顏媚骨,做了中原幾百年的奴才,死死盤踞在賀蘭山,向東霸占著巴彥淖爾,那裡是“富饒的湖泊”,有一大片灘塗,是能種莊稼的。
巴彥淖爾有肥美的牛羊,富饒的糧食,還能自產青鹽,許多詩人稱這裡是塞上江南。
西遼殘兵補足了所需,平平安安地回到部落,再看這三歲就懂這許多的娃娃。
——當為神子!
草原民風剽悍,草原上的孩子,五歲能上馬,八歲能挽弓,三歲能流利說話的娃娃並不少見。
可稀奇的是,這孩子似會卜天時、占星象……
這裡民族、部落複雜,各族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天神和圖騰,唯有一個共同的信仰在各族心中流傳——傳聞聖子降世時,會帶來豐沛的雨水,結束草原上年複一年的饑荒。
這樣的聖子,叫“烏都”,意為變暗的太陽。
陽光變暗一點,這裡的河流就不會乾涸,荒漠就能變成綠洲,瘋長的草叢就能變成金澄澄的莊稼地,樹就能紮得下去根。
聖子走到哪裡,哪裡就會下雨,遇上了這樣的聖子,要把最肥美的牛羊、最豐盛的食物獻給他。隻有聖子健康長壽,讓他的身材魁梧到頂天立地,可以遮住太陽,草原上才能雨雪不斷。
打那以後,耶律烈就帶著這個小神棍在草原上遊蕩,走上了騙吃騙喝的路。
這半年來,他們不再損兵折將,為了配合“聖子”演戲,暫且放下了屠刀,裝起了聖子的隨使。
半年下來,人與馬都養得膘肥體壯。
耶律烈漸漸壯了膽子,想聯絡當初四散而逃的西遼舊部。
可烏都這鬼東西,每每等到部落吃儘了糧食,糧倉裡沒一粒米,全族的婦孺老人兩日吃不上飯時,才會帶他們出來覓食。
彆的時候想攢點糧食,他就冷冷淡淡來一句“法術不靈”。
……
流星雨之下,牛羊滿地。
這場麵實在壯美,催出一群人各自的鬼胎來。
烏都沉默地蹲在地上,整理他那一堆零碎家當。
那是用簡陋的木頭、鐵片、蒸餾提純過的烈酒,還有珍貴的琉璃做成的。
耶律烈派了幾個兵,專門給他背這些家當。幾個大漢笨手笨腳站在一邊,看烏都踮起腳,把比他還高的物什用皮子小心包裹起來,放進編筐裡。
彆人都當這是他的法器,誰也不敢碰。
卻沒人知道——那是自製的氣壓風速風向儀、乾濕表、晴雨計,以及用熱脹冷縮原理做出來的u型管和酒精溫度計。
雖然氣壓和溫度單位校不準,但建立氣象模型、追著冷空氣走、預測對流雨,卻足夠用了。
他正收拾著,眼前,忽然伸過一雙老樹皮似的手。
烏都茫然地抬眼,看見一個臉色枯槁的姆媽熱絡地笑著,把奶皮子往他手裡塞,“不哈吉馬”地說著什麼。
他們的語言,他本是聽不懂的,這大半年下來,卻也有一些常見的詞入了耳,前半句他聽懂了,這姆媽說的是“烏都好好吃飯,趕緊長身體”。
烏都抿唇笑笑,很是珍惜地把那袋奶皮子塞進自己圍兜裡。
他生著草原孩子少見的白嫩皮膚,生得細眉細眼,藍眼睛似比星光亮。這一笑,恍若和各族石壁畫上的聖子真的合到了一塊去。
耶律烈惜命得很,做的是偷雞摸狗的事兒,布在外邊的探子足有幾百人,確保方圓十裡地沒有大軍駐紮。
忽有探子策馬來報,喜出望外:“大汗!大汗!東南五裡處有一隊盛朝的兵!他們駕著鏢車,還有好幾輛馬車,幾十人護送!”
遼人奇道:“會不會有詐?探清楚了嗎?”
探子信誓旦旦:“絕不是!周圍十裡就他們那一小撮人,大概是一群不辨方向的糊塗蛋,偏了十裡地,竟走到了城外來。”
耶律烈目光浮動,細聽各路探子所說,揮刀大笑:“劫了他們!”
雲中關,為大同府下轄,大同乃是九邊重鎮之一,有重軍戍守,也是冶鐵製器的大府。
盛朝有厲害的匠人,一旦造出什麼稀罕的神兵利器,就會送一小波兵器作樣,送至邊城,邊城再源源不斷地把凶猛火器和各種軍備造出來。
這回,不知又造出了什麼好東西。
他們去得慢,前頭的西遼兵已經殺過兩輪了。盛朝小將機警,帶著小兵速速逃走,隻落下個不會騎馬的翰林學士,和他兩個小廝縮在馬車裡抖成篩糠。
“哈哈哈,不會騎馬的孬貨!”
身旁那個鏢車掉了一個輪,輕飄飄地歪倒在地。一個遼兵提刀劈了箱鎖,裡頭竟崩出一大團白絮來,噴了他一頭一臉。
那遼兵眼前忽然一片茫白,隻當自己中了毒煙,捂著眼睛慘嚎出聲。
耶律烈臉色大變:“警戒四周!有詐!”
他越想越不對,冷汗簌簌:“要是貴重的火器,對方的將領拚死也會守著這東西,怎會逃走?”
夜色之中看不清是什麼東西,膽大的兵點了火湊近去看,細瞧半天:“哈魯你鬼叫什麼!這明明是一車棉花!”
眾人驚疑不定地上前去看,烏都也不由睜大眼。
——他們從棉花裡刨出一個小木箱來。
作者有話要說: 五人小分隊第三位!就是擅長天文學、氣象學,會開時空穿梭機的那個~荼荼喊他師兄,38章有過描述。
葛循良和北境民屯相關情節在23、24、54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