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孤獨的光信號會走遍全國,直到找齊故人。
烏都抹了把眼淚,在夜色中辨認京城的方向,似要隔著七百裡地,隔著千山萬水,望到繁華的盛京去。
“這也太遠了……”
他魂不守舍地往東邊邁了幾步。
身上的這法袍本就不是他的,是從西邊小國公主的嫁妝裡劫來的,高坐在四象車頂時一身銀白的好看,落地後卻走得蹣跚。
烏都一個趔趄,被耶律烈扯著後襟撈回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個三歲的奶娃娃。
人生大喜大悲莫過於此。
畫帶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直到那翰林凍得臉唇發青,蜷著身子站不直了,遼人才讓他停。
那翰林的心又提了起來,哆哆嗦嗦跪下喊了聲“大王饒命”,勉強撐起一個笑。
烏都站著都不比他跪著高,俯身問他:“你是說,這個東西是你們工部的匠人造出來的?要你們送往全國?”
那翰林連連點頭。
耶律兀欲啐了聲:“老皇帝閒出鳥了!弄個小孩看花的玩意兒,還值當用兵往邊關送?還不如送牛馬送棉襖實在!”
翰林不敢說話,忽然覺得右邊肩頭遽痛,痛得他渾身一抖,以為自己被刀削了半個肩膀,驚駭地轉頭去看。
原來是耶律烈一隻鐵掌放上來了,抓著他站起來,又哥倆好似的在他肩頭拍了兩下,朗笑著問他:“客人貴姓?”
翰林哆哆嗦嗦作了個揖:“小人姓山,山魯拙。”
“山兄弟!”耶律烈哈哈大笑,仗著個頭高,捏雞崽似的捏著客人的後頸,交到部將手中。
“帶山兄弟回去,好生照看,讓他教會咱們的人說中原話。”
他們一行人沒有多餘的馬,把山翰林和他那兩個瘦成弱雞的小廝搜遍了全身,才扔他們上馬,麻袋一樣橫搭在馬背上。
肚子朝下、背朝上,這麼一顛,能顛去半條命。
卻是完全無害的姿勢,警惕的遼兵不會把胸腹或後背露給外人。
山翰林笑得比哭還難看,假作馬背抵著胃難受,他乾嘔了幾聲,馬一跑起來,他又怕掉下去,狼狽地抱著馬脖子一動不敢動。
身邊縱馬疾馳的遼兵笑他“孬貨”,山翰林一抽一抽地哽咽著,好似受不住這恥辱——卻從馬鬃縫隙中露出一雙精亮的眼,仔細瞧了瞧烏都的容貌。
圓臉盤,黑發,高鼻,細眉細眼,瘦胳膊瘦腿兒;還有隨了胡姬的嫩皮,藍眼。三歲……
對上了!
是葛都督的親子!
他們一行人朝著部落的方向趕,漸漸追上了前方的牛羊和運糧隊,一群遼兵滿載而歸,騎在馬上笑說著葷話。
東北方向忽有沉悶的驚雷聲響起,這聲音被壓蓋在一片嘈雜的笑鬨聲中,並不明顯。
耶律烈卻倏地耳尖一動,望向東北方向,吼了聲:“都住口!”
遼兵驚疑不定地停下來:“大汗,怎麼啦?”
草原上伏擊戰極少,除非借靠矮坡地形,才能成伏擊勢。小腿高的草叢確實可以掩蓋住小股步兵,但步兵與騎兵作戰幾乎沒有優勢。
草原上的戰爭大多是衝殺,探子必須得布開很廣,因為在柔軟的草地上,馬蹄跑起來幾乎無聲,訓練有素的戰馬甚至不嘶鳴,小股騎兵能悄悄地摸到很近的地方,趁敵不備時攻上去。
而遠遠便能聽到轟隆聲的——除非,是大量騎軍朝著這邊衝來了,聲勢浩蕩,引得四方震動。
耶律烈驚疑不定,踩在馬背上凝眸細看。
而他所警惕的方向,幾支信號彈驟然升天,砰地炸開幾朵焰火。不止東北,正北與正東方向,全以信號彈示意,一時間漫天灑紅!
遠方軍鼓聲隆隆,耶律烈大吼:“探子呢?那邊是誰的大軍!”
“大汗!大汗!”
探子騎著馬屁滾尿流地趕回來:“北元人殺來了!北元人殺來了!黑壓壓的看不清,但起碼有兩萬兵馬朝著咱們殺來了!”
“快走!丟下牛羊!”耶律烈揮刀大喝:“誰抓著牛羊不放,老子剁了他!”
可蒙古兵太多了,三向包抄,耶律烈逃不迭。
西遼兵今兒出來騙吃騙喝,帶出來的人手不過四百,還有百餘探子分散在外。他們裝作聖子隨侍,出來騙民屯,人手不能太多,怕民屯裡的百姓一緊張,會提刀就乾。
耶律烈發狠地鞭著馬,一騎當先地衝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
他懷裡的烏都咳了聲,從臭烘烘的裘皮裡掙紮出一個腦袋,嫩白的手指一指:“那裡有一片矮丘,人臥倒能藏得下,讓馬繼續跑。”
耶律烈想也不想地朝他所指的方向衝去,儘管夜色之中,他的目力隻能分出星空、草原和地平線,壓根看不到矮丘。
等跑到近前才看見,哪裡是什麼矮丘?
分明是兩塊草甸交界之處,一起一伏形成的高度差,高不過一人。
耶律烈:“把馬趕走!都趴下!”
危急關頭,一群人全將聖子當成了真正的神明,果斷棄了馬,下馬前狠狠在馬臀上甩了幾鞭,群馬嘶鳴著跑遠。
二百餘人全在矮丘之下臥倒,層層疊疊一層蓋一層,屍體似的摞了兩層高——從斜上方的視角看去,恰恰好被矮丘遮住。
如雷的馬蹄聲很快逼近,蹄聲、擂鼓聲,幾乎要將遼人的心跳聲拽到同一個頻率去。
而殺來的蒙古人何止兩萬,耶律烈貼在地麵側耳去聽,隻覺三麵襲來的起碼有五萬人馬。
五萬人來殺他,就為斷了西遼的根?
哼!他倒是好大的臉麵!
耶律烈恨得磨牙吮血,聽到蒙古人的嘶吼聲,知道是附近來人了,立刻緊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不料離他們最近的一支探馬赤軍,險之又險地擦著他們而過,喊著衝殺口令,襲向了不遠處的雲中關。
耶律烈豁然回頭。
雲中關方向,如雷的軍鼓聲中又有幾聲“咚咚”巨震,幾門火炮蠻橫地撕開黑夜。
這是進攻號。
北元……要和盛朝開戰了?
姓山的翰林猛地一掙,竟將趴在他身上的西遼大漢掀了個翻。這前腳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文官,竟有一瞬間渾身肌肉緊繃,像條蓄勢待發的豹子。
“你乾什麼!”
西遼兵莫名其妙,狠狠砸了他一拳。
山翰林在這疼痛中終於放軟了身子,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像剛才一樣四肢無力地掙著:“狗|日的蒙古,放開我……我要去殺敵!乾他們!”
遼兵啐罵兩聲,各自如釋重負地笑了,伏在草地上,腿都是軟的。
耶律烈的一群部將低聲絮叨。
“這麼多騎軍,帶著投石機和火炮,不像是搶糧的陣仗。”
“蒙古要與盛朝開戰?先兵後禮,招呼都沒打一聲,這是惡戰啊。”
“這群雜種搶東西上癮了,這些年四處劫掠,大概是攢夠軍需了。”
“盛朝皇帝老兒是個孬貨,十年都沒開過戰了,打打試試深淺。”
“雲中離京城不過八百裡,蒙古人打得快點,一個月就能殺過去,還能去過過他們的大年!”
“哈哈哈,讓皇帝老兒也嘗嘗逃路的滋味兒!”
山翰林:“放開我……我要去殺敵!乾他們!”
雲中關方向鼓聲衝天,火炮聲轟轟不絕。他們分明離得很遠,卻好似聽到守城軍於睡夢中倉促應戰、城門轟然倒塌的動靜。
烏都在山翰林嗚咽的哭聲中,心頭湧起無邊的怒氣來——他才剛得了賀曉的信兒,盛朝的邊關就要破了!
國破家亡,緊跟著就是流離失所!他還怎麼找人!
“狗|日的蒙古!”烏都揮著短手喝道:“耶律烈!衝啊!乾他們!”
耶律烈一把把他的腦袋摁回草地裡:“閉嘴吧你!”
作者有話要說: 叁鷹,諧音31。山魯拙,諧音36,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