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傷是由表及裡的,三度燙傷的程度能達到皮下、肌肉甚至骨頭。鍋爐流進去的水幾乎是滿沸水,浴池徐徐加熱,如溫水煮青蛙,等於是連皮帶肉煮了個半熟,痛覺神經也受了損傷,他雙腿失去知覺了,並不覺疼。
唐荼荼隱隱覺得不妙。
杜仲眉眼一絲沒動,他手很穩,摸過這人雙腿每一寸,間或問他兩句感受。
唐荼荼一錯不錯地盯著他表情,聽到杜仲起身時很輕地喚了口氣,像一聲歎息。
這傷患躺在病床上,還不忘自報家門:“在下黃八寶,我聽著外頭一直鬨事呢吧?姑娘你去打問打問我媳婦在不在,你看見她趕緊讓她進來。”
縣衙門口一直沒停的喧鬨聲陡然變大,唐大虎的嗓門比衙役都大,肺活量也足,一嗓子從外院吼到偏院。
“不準進來!你們竟敢闖縣衙,竟敢打人!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唐荼荼掀簾出去看,一大群人朝偏院衝過來了。
為首的正是黃八寶的太太,黃八寶急忙手撐著床坐起來,打頭就是一句:“媳婦我真沒嫖!三哥說帶我去談個大買賣,我就跟著去了,花酒我都沒喝一口,就怕酒裡邊添了東西,我光洗了個澡。”
他那太太不知是哪裡口音,連珠炮似的,抓著人連哭帶罵。
黃八寶捂住臉:“你彆擱外邊咋咋呼呼的,丟人嘛這不……噢噢乖乖,是我丟人我丟人,回了家咱慢慢說,先讓人大夫好好看病。”
“大夫?什麼赤腳郎中!”
他那太太驀地扭頭,哭紅的眼睛透出冷意來,逼視著唐荼荼和杜仲,嗓門尖利。
“我跟衙役打問過了,縣老爺不在衙門裡,這是一群不知道哪兒跑出來的赤腳郎中,不準喝藥,還要人泡涼水?!數九寒天的泡涼水,這不是要你們的命麼——八寶咱們回家請大夫!不用這些個庸醫。”
唐荼荼急了:“泡涼水是科學,這不是庸醫,你出了這道門,整個天津都找不到更好的瘍醫了!”
黃太太不知是鬨了一|夜,情緒不穩定,還是平日就這脾氣,朝著門外尖叫了一聲:“快來人啊!庸醫要殺人呐!”
黃家幾個妯娌衝過來,劈頭蓋臉朝著唐荼荼打下去,潑婦打架,除了扯頭發就是甩耳光,萬幸人擠人的,準頭不行,唐大虎和幾個醫士又急忙攔了一攔。
饒是這樣,也抓亂了唐荼荼的頭發。
兩邊一起衝突,院裡圍著的百姓轟地炸了鍋,全衝進來搶人。
偏院裡床不夠,好幾張床都是兩張方桌搭起來的,一抬就散,桌上的傷患連著鋪蓋滾在地上,碰著了傷處,嚎得慘絕人寰。
這下誰也不敢抬了,麵麵相覷地望著。
“還搶!屋裡全是大夫還能害你們不成!”唐荼荼氣得臉紅脖子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扯下簪子紮了個馬尾辮。
“都滾出去!”
黃家不依不饒,非要把人抬走。唐荼荼忍了忍肝火,還想再勸,被杜仲抬手格下了。
“讓他們抬。”
“那怎麼行!”唐荼荼震驚他如此說:“外邊風那麼大,出去一吹豈不要命?”
黃太太得意一笑,她毫發無傷,昂首挺胸像打了場勝仗,指揮一輛板車進了門。他家的家丁一邊兩個,抓著黃八寶的肩膀和雙腿就往板車上放。
手剛抬起來,家丁驚呼一聲。
“太太!太太啊!大爺這是怎麼了?”
他們這麼一抬,竟連皮帶肉沾了一手,皮下的血液粘稠得成了漿糊,幾乎不流動。
杜仲不看一眼,沉默地轉身,去看三號床的傷患了。
那黃夫人哪裡見過這樣的傷,神色幾變,臉白得沒了血色,卻佯裝鎮定,嗬斥道:“快去請馬家莊的神醫!快啊!”
唐荼荼呆呆看著他們抬著板車出了門。
杜仲穩著手給另一人清創,聲音如往常一般,是變聲期的男性不該有的柔婉。
“那人救不活的,兩腿燒到了深處,僥幸留下一條命,也得反複開刀清疽。他的腿皮全燙死了,燒傷深至脂膏層。”
“沒有表皮,那兩條腿是長不好的,除非剝去大腿和後背好皮,移植皮膚,這又會生疽毒,磨磨蹭蹭等將來疽毒擴散,再截肢——生還的希望百裡取一。前後折騰一年半載,他家人怕是得要我的命,其後患重重。”
他指間握著鋒利的刮刀,清創竟如提筆作畫一般,不緊不慢,神情自如,隻聲音低了低。
“行醫當有斷舍,唐姑娘出去罷。”
唐荼荼張張唇,聽他三言兩句“斷舍”了一條命,直覺得喉頭堵了一團火炭,上燒腦袋下焚心。
她硬是憋住了,什麼也沒說,靜靜關上門,吩咐兩個仆役留外邊守著,有什麼缺的短的隻管準備。
被抬出去的傷者兩腿爛肉,傷成這樣了,又發著燒,被人盯著時竟還知道羞恥,黃八寶抓起身上蓋著的巾被蒙住臉,像給自己罩了一條裹屍布,直挺挺的。
院裡搶人的、杵在衙門口鬨事的百姓,哪裡還敢再鬨?嚇都要嚇死了。
經此一鬨,外邊鬨事的全息了聲,來捉奸的幾位太太也惶惶不安地在外院坐下了。
人命在前,夫妻感情全得往後擺。
唐荼荼頭發糟亂,瘋子一樣出了院門,唐老爺、縣丞,還有衙門裡留下的幾個師爺全束手無策站著。
她喚那縣丞:“召集縣裡最好的瘍醫大夫,讓他們過來聽課——屋裡邊那是杜仲小神醫,太醫院一等瘍醫王常山的親傳弟子。”
縣丞訥訥應了。
這事鬨了一夜,傳遍了方圓十裡地,衙門裡已經有瘍醫早早到了,聞訊趕來,本想妙手回春大展所能,此時壁虎一樣貼在白紗窗上,瞠大眼睛斥道。
“人都傷成這樣了,竟還要刮去皮肉,這與梳洗酷刑又有何異!”
“閉嘴!”唐荼荼驀地轉頭,吼了一聲:“誰也不準打擾他!幫不了忙的就滾出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