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露了一抹魚肚白,芙蘭起身傳句口信的工夫,看見姑娘屋裡的燈亮了。
“唉,姑娘怎麼又起個大早?夜裡四更才歇下的。”
唐荼荼站在窗下眯著眼睛瞧外邊,聽見芙蘭說話,沒回,反問她:“今天又進來幾個?”
她住在後院,清靜,前院的動靜全聽不著,隻看見印坊後大門處圍了幾個仆役,附近的菜販子每天黎明時分送新鮮菜肉,今早比昨兒多卸了半車。
卸的菜肉多了,隻能說明人多了。
芙蘭知道瞞不過她:“今兒有點多,送進來三十四個,有兩個仆婦也染病了。”
每天天黑以後,印坊就落鎖了。公孫大人巡捕房的兵忙活一個白天,附近村子一個挨一個的篩檢,馬車運著鄉鎮間查到的赤眼病患者趕來,大約是黎明時分到。
唐荼荼坐不住:“我出去看看。”
芙蘭:“哎哎,昨兒小杜大夫叮囑什麼您都忘啦?”
她攔不住,眼睜睜看著姑娘往身上裹了棉襖、圍了披風,戴了頂棉帽,帽子外頭又罩一頂帷紗,從頭到腳隻有手指頭露在外邊,最後一雙絲綢手套,通身沒一處漏風了。
芙蘭沒話說了,推開門,讓這悶了兩天的屋見了一絲風。
唐荼荼住進來兩天半了,還是頭一回踏出門去。
赤眼病畏光,看見太陽要流淚,又怕受了涼與風寒症並發,內有積食火熱,再外感風寒,人立馬病倒,藥性還相互打架,眼睛好得更慢。
天還沒大亮,大院裡坐了幾個老大夫,都是附近醫館主動來幫忙的,乃是本地的名醫之流。
大夫養生,都起得很早,縣學的幾十醫士圍坐一圈,聽幾位老大夫慢悠悠地講醫理。
“人之雙目呐,與肝臟互為表裡,肝開竅於目,目為肝之外候,都知道吧?冬天大魚大肉不斷,內藏積火,肝熱上攻,這眼睛就紅嘍——方子要清熱散邪,解毒涼血。”
說到這兒,老大夫忽的一頓:“你們小杜大夫開的什麼方子?拿來我瞧瞧。”
醫士們人手一份單方,廖海忙雙手遞上去。
老大夫對著光瞧:“唔,柴胡、黃芩、甘草,倒也穩妥;吃食上頭,以綠豆、赤小豆、薏仁、甘草煮粥,不錯;拿蒲公英、白菊煎水洗眼,也有療效。”
一行一行看下去,眉頭皺起來了:“怎麼寫了五六個方子?”
廖海:“小杜大夫說赤眼病病因多,未必是因為上火,還可能是因為什麼病毒,小菌……得多試幾個方子。五十餘病人分了十個舍間,每個舍間喝一種藥,用一種洗劑,交叉起來,看看哪間屋的病人好得最快,這叫什麼……”
半天他才想著那個詞:“叫對照組!”
老大夫嘴角一繃,拖長調子嗯了聲,不言語了。
他們顧忌杜仲的師門,畢竟縣裡頭可沒出過一個太醫;卻又覺得黃毛小子,十五六歲數連脈都把不好,哪裡懂醫。
老話說千人千症千方是不假,可這所有病人全是一種病,根據輕中重症分一分,酌情增減藥量就是了。
這幾個藥方君臣佐使大不相同,洗劑也有區分,還分了什麼對照組?
“瞎胡鬨。”老大夫不滿地哼了聲:“數典忘祖,淨走些彎路。”
一群醫士麵麵相覷,又不好頂撞前輩,支支吾吾應了聲。
廖海作為縣學裡學問最好的醫士,家裡往上幾輩行醫,家學淵博。彆的醫士羞怯地不敢跟老前輩對答,廖海卻不怵,目光清亮道。
“我倒覺得小杜師父說得不錯,這幾個全是先人傳下來的經方,用了無害,不如試試哪個方子見效最快。”
“至於這對照組,先人也曾用過此法,我才疏學淺,是小杜師父背了典籍,我才知道古醫書裡有先聖人寫過此法,是用來比對各地道地藥材的。”
醫士們各個滿臉求知欲。
“對照組?這是何物?”
“我也發現了,咱們每人拿著的方、煎的藥都不一樣。”
“廖兄你快說呀!小杜神醫這是什麼意思呀?”
廖海一副親傳大弟子的模樣,不疾不徐說:“天下藥材,各有相宜地產,一方土地出一方藥,氣味功力大有不同,比如這人參,好些地方都產,卻屬東北最地道。先人怎麼摸透哪裡的參藥性最好,就是要靠比對,分彆拿給病人喝……”
那老大夫被這群半大孩子不輕不重地頂了回去,氣得不輕,一杯茶拍在單方上。
“治病救人,求穩還來不及,輪得著你們猜摸嘗試?甚麼試試哪個方子最好,還不是功夫不深,不敢果斷下藥?”
他一指頭戳在最後一行字上:“這鹽水洗眼,又是怎麼回事?”
廖海怔了怔,不好意思一笑:“小杜師父前日把家傳的醫書借與我了,我謄錄下來了。”
“此法頗難,又要曬海鹽,又要過濾除雜,書上說是對赤眼病什麼病毒感染有奇效。我看來看去,許多不懂,隻認出‘鹽水’來。小杜大夫說他也不太明白,等用遍經方還無效,再用此法試試。”
老大夫氣得胡子一抖一抖:“鹽水洗眼,從未聽聞!誰家醫書這麼寫過?”
他們兩邊爭執起來,文人嚷架磨嘰,又都不是博聞強識的厲害大夫,引經據典也東一句西一句的,成不了體係,兩邊說服力都不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