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篩幾次,篩乾淨泥沙,再曬乾水,粗鹽就成了細鹽,但此時還不是極淨鹽,裡邊還有不少跟食鹽同為白色的雜質。不同產地食鹽的口味會有細微的差彆,就是因為裡頭的雜質不同。”
“這一遍的提純,要先放毒重石,再放……”
說半截,唐荼荼突然呆住了,手裡的木勺一抖,差點砸進鹽鍋裡。
她近些日子天天寫著反應式,琢磨步驟,自認理論上萬無一失了。可事到臨頭唐荼荼才發現,她甚至沒有一個可以攪合液體、讓反應物充分溶解的工具。
唐荼荼舉著那把木勺,腦門上的汗都出來了。
背儘所有方程式,坩堝都做出來了,居然沒有攪拌棍!
木頭不行,鐵不行,銅不行,玻璃不行,玻璃SiO2會與強堿緩慢反應,燒堿一放進去,會析出什麼她不清楚,一鍋鹽水就白煮了。
強堿不會與什麼反應?
……
“姑娘,怎麼了?”
唐荼荼木愣愣轉了轉眼珠子,擺擺手,示意他們各自散去,自己坐在鍋爐麵前想了半天,扒拉著那點化學知識。
“年掌櫃!可以幫我找幾個銀勺子嗎?筷子也行,棍子也行,什麼都行,隻要有個長握柄……其實,金子是最好的,金飾隻有王水才能溶解……哎,不論金銀都能使,您看什麼方便來什麼吧,但一定得是純金純銀。”
金銀惰性金屬,銀有親硫性,在加熱的濃硫酸裡也會被氧化,差了一些。而黃金卻是化學性質最穩定的,與單種的強酸強堿也不反應。
“……金勺?金筷?”
在場幾個文士、十幾個影衛、三十多仆役,聞言,全默不作聲地掏口袋。
那些影衛啊仆役啊各個穿得灰不溜秋,一副鄉野農夫打扮,身上裝的銀票卻比唐荼荼身上的草紙都多。
叁鷹:“我這就去錢莊兌金子,找個匠作鋪都能打,姑娘要打成筷勺的樣子嗎?”
唐荼荼探頭看了一眼他們銀票的麵值,一咬牙。
“打金杵!要三根指頭那麼粗的金棍子。要是真能成,咱們不用砂鍋製鹽水了,直接上大甕……咳,勞你們破費了……”
最後一句,她說得尷尬至極。十兩銀一兩金,漢唐以後,中原的黃金儲備就越來越少了,官府製的金錠用的都不是足金,芯裡不知填的什麼,一燒份量會少。
她所有家當扔火裡,也燒不出兩塊金磚。
這下,年掌櫃跟著一夥人一塊笑了:“姑娘放心花,殿下不缺金子。”
唐荼荼窘窘地目送幾人走遠,坐回爐火旁,看著砂鍋等鍋裡的水煮乾。
杜仲看了她一下午,從剛來坐到天黑,沒挪過地方。
眼下終於開口說了話。
“我自小識字,師父沒空手把手教我,他不藏私,把書齋的鑰匙配了一把給我。彆人自幼念三百千,念孔孟,我都沒念過,我讀著醫書長大的。”
眼前的幾鍋湯冒著沸熱的氣泡,唐荼荼知道杜仲有心事,但她自己疲憊得沒力氣攏出個表情了,往後挪了挪椅子,與杜仲並排坐下。
杜仲又道:“寫書的老先生從醫四十餘載,記載了醫案三千餘目,治好了的、治不好的、治死了的,他兼收並蓄,全寫進書裡。過幾年,回過頭來翻閱醫案,常常懊恨當時該如何如何。”
“他曾說——反複琢磨,不得生理鹽水,為此生第一憾事。”
“我以前,一直以為那是海裡的一種靈丹妙藥,是一味引子,味鹹,微苦,與千百藥材都能配伍,可治百病。從沒想過,它竟真的是鹽。”
“這……生理鹽水,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他聲調平平,尾音連個揚聲也無,擺明了認定唐荼荼真的知道。
唐荼荼肩膀塌下來,被火烘得眼睛乾澀,往後仰了仰,身後的圈椅牢牢實實地抱住她。
“我想想怎麼說。”
說起醫,她是徹頭徹尾的外行。
在後世,自己照顧自己的那些年,她也不過是湊湊巴巴能分清冷感冒和熱感冒該吃什麼藥,可放到此時此地,沒人比她更內行了。
唐荼荼字斟句酌,儘量描述得簡單,不至於拿自己的一知半解誤導杜仲,叫他先入為主,限製了這個大醫學家未來的無限可能。
“人的身體裡七成是水,血液、供養臟器的組織液、腦袋裡的液體,甚至於喉嚨吞咽食物,也要靠喉管裡液體的浮滑作用。這些各種形態的水供養著一個人的生存,健康的人,運動會消耗水分,吃喝能補充水分。”
“人輕度缺水時,嗓子會乾澀,咽不下乾糧,少尿;再嚴重一點,可能會流鼻血,惡心嘔吐,心跳加快,肌肉痙攣;而重度缺水,也叫脫水,血壓不穩,人會昏迷,直到臟器衰竭。”
杜仲全神貫注聽著,臉上是很少露出來的凝重。
唐荼荼:“但是有另一種極端情況,當人得了重病或是受了傷,短時間內會大量失血失液,到一個極低極危的水平。”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痢疾,常常變成大疫,為什麼拉肚子會死人?死去的人都是什麼樣?”
唐荼荼把當年急救課上印象最深的例子拿出來講。
杜仲連醫經都能一字不漏背下來,竟被她問得有些拿捏不準了。
“因……沾染疫毒,腸中氣機壅阻,腐濁相互搏結,痢赤白膿,二便不爽,致實邪內閉,元氣外脫。死者唇乾臉燥,都是枯竭之相。”
“嗐,我聽不懂你說的。”唐荼荼文盲得十分坦蕩:“其實最大的死因不是腸炎,而是拉肚子拉脫水了,急性腹瀉最關鍵的治療措施就是補水。”
杜仲瞳孔大了,失聲問:“死於缺水?”
“不是這麼簡單。”唐荼荼又搖搖頭。
“我們以為的那些病入膏肓的、病死痛死的人,有許多是因為水米不進,強行灌進去的粥水他們也消化不了,大量失水,沒有糖分,沒有能量,身體沒有得到供養,喝下去的湯藥還沒來得及見效,病人就已經衰竭而死了。”
“這個時候的病人哪怕口嚼人參、生吃雪蓮,都未必能有一杯糖鹽水來得管用,喝進去也好,靠輸液輸進去也罷,都叫補液——補進去的糖鹽水,可以直接供給全身能量,維持住病人身體機能,吊住命等湯藥見效,勻出充足的治療時間。”
“葡萄糖是另一種東西,恰巧,我也知道怎麼做。”
杜仲眼裡爆出驚人的光:“這兩樣東西,與千百藥材都相須?全無忌諱?”
唐荼荼:“應該……是這樣。就算有禁忌,也一隻手數得清。”
杜仲瞠著雙眼坐在椅上,在滿室熱騰騰的蒸汽中幾乎要落下淚來,仿佛古今天下所有開門立派、著書立說的大醫,一半在他耳中喜極而泣,背著“大醫至精至誠,惟是惟新”。
另一半麵沉如水,幾十條臂膀拽扯著他,叫他慎思慎行。
男娃娃哭鼻子不好看,唐荼荼扭回臉不看他,她顧慮的是另一重。
氯化鋇、碳酸鈉、鹽酸硫酸……
僅僅是製備生理鹽水,就離不開三酸兩堿,離不開水源和燃爐,也注定會造成嚴重的水氣汙染。唐荼荼甚至不知道怎麼中和稀釋,減輕汙染。
後世隻生態環境一個學科,下頭分門彆目也有幾十個專業,全球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都在為了環保焦慮。
她稀裡糊塗全無頭緒,卻又有千百捉不住的思緒往外冒。
如果生理鹽水和葡萄糖真的能造出來,這才該是古今醫學交彙的裡程碑,不隻是清洗外傷、補充能量,急救、手術、輸液……
僅僅是一鹽一糖,便能把數以百萬計奔著閻王殿走的重病患者,往回扯一小步。
百萬生命麵前,汙染合該是必由之路。,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