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九兩哥、華家的嬤嬤、芳草;叁鷹、芙蘭、年掌櫃,還有許多影衛……
唐荼荼指尖敲著茶杯篤篤了半天,也沒數出來手邊哪個算是忠心耿耿的自己人。
雖說娘和二哥都不是外人吧,但爹爹掌的是一方縣衙,被這兩路眼線透成篩子了,爹爹還被蒙在鼓裡,高高興興“哎呀,有人手可用是好事”。
唐荼荼總覺得不大妥。
轉念又想,天津城裡各路勢力紛雜,爹爹還沒立穩腳,她要買地要建廠,總得有人保駕護航,自家信得過的幫手總比外人強。
唐荼荼身子往前傾,悄聲問“趙大人和大肚教案子如何了?”
葉先生“早遞折子上去了,聖人震怒,發回來的密旨意思是兩案並案徹查,不必讓民婦大老遠地上京告禦狀——這案子大,三法司辦不好都得吃掛落,必定會各派欽差下來查案,估計這兩日就要來人了。”
與他們猜得不錯,皇上果然是想把這事兒捂死,秘密查,慢慢報。
“那群受害的婦人,該打胎的都打完了,悄默聲地送回了家。剩下的需要養胎的暫且安置在廟裡,等生下來再看死活吧。”
華瓊瞟了葉先生一眼。
葉先生就懂她意思了,不欲把穢事講給這歲數的姑娘聽,不動聲色岔開了話。
“姑娘是不知道,你不在這陣子還有件趣事——趙適之關在縣牢裡,那老東西經不住審,夜夜醃臢臭一床,還托人帶出話來,說是要他夫人變賣府裡財物,想法兒填填漏,再上下通通氣,好叫他免了砍頭的罪過。”
“姑娘猜怎麼?”
“趙夫人壓根沒應!抓著私庫鑰匙不放,斟酌了一日,連同這十餘年昧下的財物帶私賬一氣兒交上去了,隻求戴罪立功,彆連累家中子女。”
唐荼荼張大嘴。
貪汙受賄的都是一本公賬,一本私賬,人情往來全記在上邊。趙大人的私賬經不住查,可他要是咬緊牙關,咬死不認自己貪汙,那還大有得審,還能拖磨些日子,畢竟這事成了大案,縣牢不敢屈打成招。
趙夫人一氣兒把所有物證全整理清楚了,主動上交,這是逼著她家老頭趕緊上鍘刀,好給子女留條活路。
幾十年夫妻,做到這份兒上。
葉先生又道“有漕司令在前,各家商行忙著舉證趙大人納賄的名目,全把抹不平的爛賬往趙適之賬上填塞。”
“老爺讓九兩核了核那幾本私賬,算了算夠他死三回了,便沒再多加一個字,把私賬封檔,原封不動呈予漕司府了。”
全天津的官員、商行都焦頭爛額,忙著在欽差下查之前把自家的爛賬找平,逢著趙大人這攤爛沼地,趕緊把不能見光的帳往沼底下埋——乖乖應和漕司那句“各家商行自個兒舉證行賄通賄,既往不咎,不許再犯”。
唐老爺一封檔,等於堂而皇之告訴全城“各家爛攤各家清”,回手一個耳光,把天津城手腳不乾淨的官員全得罪完了。
華瓊扶著額直揉腦袋“這人,這腦子!該他這麼些年升不了官!”
唐荼荼樂得直笑。
她實在想不出,娘和爹以前相處起來是什麼樣子。
華瓊不像她母親,唐夫人是逼著自己做一個官夫人、做一個當家主母的符號,把自己往一個合格的官夫人模具裡塞。因為畏怯他人閒話,處處怕自己做得不好不圓滿,急著往一切賢良淑德的美質上靠。
這樣不能說不好,可自己給自己套鐐銬,會越活越不自在。
華瓊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最大理想是賺錢做豪商,家人子女誰也栓不住她,所有負累全被她踹開,輕裝上陣了。
唐荼荼聽著台上的熱鬨,默默想啊,要是我也能這麼灑脫就好了。
她還沒清楚地看清自己背負了什麼,就已經背了一身的重負了。
說話間,葉先生忽的想起什麼,拍著傅九兩肩膀大笑“姑娘不知道吧?九兩前兩天還領了月錢呢,可逗!”
“怎麼?”
傅九兩接了話“就初一的事兒,賬房發了我三兩半銀子,說是上個月的月俸,我真是……好嘛,三兩半!不夠我衣裳一扣兒!”
他抓著自己的衣裳扣給幾人瞧,果然是玉質的。嘴上嘲著錢少,笑容卻盛,可見心裡邊挺得勁。
唐荼荼也聽笑了,能體悟到。衙門賬房是正兒八經的鐵飯碗,端著鐵飯碗領工資,與九兩哥以前藏在船上的營生不同,不違法亂紀得來的錢拿在手裡總是踏實的。
她眉飛色舞“那九兩哥可得好好乾,我爹是好東家,過陣子還打算漲月錢呢,爭取每月月俸夠你買倆扣兒。”
華瓊把她的笑收入眼裡,多少思緒,仰頭一口茶儘皆咽進了肚。
“昨兒你兩位舅舅遞話來催,娘得動身南下了——明兒運河開河,千百艘河船齊齊下碼頭,荼荼可要去看看?”
她把一句道彆輕描淡寫帶過去,唐荼荼心裡的不舍還沒漫上來,就被運河開河勾走了魂。
“去去去!我把珠珠也帶上,小丫頭快悶死了。”
今年的開河明顯晚了,一來反反複複的倒春寒,河道結了凍凍了結;二來內政不清,一個趙大人掀開了一個私鹽倉,漕鹽兩道都緊著收羅,向上托了個“赤眼疫”的由頭,趕緊肅清內政,免得欽差下來查時交上去一攤亂賬。
河道不通,南下的商人都在三岔口上落腳,已經急出了內火。碼頭上熙熙攘攘,每一個河垛都是滿的,駁船要排著隊下水。
駁船不大能算船,而是形似一塊巨大的貨板,堆滿貨物,捆紮得嚴嚴實實,係在客船的後邊。
因為客船形製複雜,人住在上頭,吃喝拉撒都得留足地方,份量重,吃水就深,擔不了太多的貨物,人與貨同船也不好看管;而駁船載貨量大,吃水很淺,飄在河上,靠一點力拉著就能走。
碼頭上全是賣力氣的民夫,各個一身精腱肉,靠纖繩拉著一條一條的駁船與舢板下水,整條河道擠得再填不進去一條船。
“青幫的何在?”
“戊字碼頭需十五個力夫,速去!”
“搖河號嘞!”
船幫貨幫都會拉幫結派,動不動就彆苗頭,常年靠力氣糊口的人多數麵相不善,光膀的、光腳的、穿汗衫的大有人在,一聲吼能吼過三個碼頭。
唐荼荼緊緊拽住珠珠的手,怕她亂跑,小丫頭膽兒也小,縮在她身旁,步子都不敢邁大了。
華瓊揣著把折扇,說人閒話時就擋擋嘴。
“荼荼往橋上看,挑那些嗓門最大、吼得麵紅耳赤的人看,彆看他們穿得不打眼,破布麻衣似的,實則能出來帶船的多半擔著掌櫃,怎麼著也得是個通事——出門在外不敢拿狗眼瞧人,不要貿然靠彆人的裝束揣測人家身份,是以萬萬不敢欺生,保不準哪天眼拙了,就要被啄了眼。”
唐荼荼最愛聽她講這些,連連點頭,又問。
“怎麼船全擠在這一塊兒?前邊幾個碼頭怎麼是空的?”
華瓊笑說“等會兒你自己瞧。”
她話不過剛落,便到了午時正。
“咚咚咚咚咚!”
三岔口的方向驟然間鼓聲喧天,人太多了,唐荼荼踮著腳也看不到那頭,被傅九兩提上了橋,站在了高處。
隻見空蕩蕩的甲乙丙三個碼頭上,幾條沉重的大船被拉下了水,迸起無數水花。那幾艘大船都是三層高的樓船,奢華至極,全頂著赤金的龍頭,威風赫赫睥睨眾生。
群情沸騰,兩側穿紅掛彩的搖櫓娘敲著腰鼓,跳起歡快的舞,沿岸幾千漕軍齊喝。
“開——河——!”
“那是龍船!是要去江南收攬貢品的皇家船,船上坐的都是宮中買辦。”
唐荼荼站得高,看見沿岸無數百姓下餃子一般瘋狂地跳下河,在齊胸的水裡捧高魚簍,追著龍船嬉水。
她揚聲喊“這是搶什麼呢?”
華瓊暢快笑道“開河當日龍船上會放魚,多數是銀肚的,隻有少數是紅金錦鯉,這樣的魚叫‘活人參’,吃了賽不賽人參另說,吉利是真吉利,能保佑南下的一路平平安安,無風無浪!一條大錦鯉能競價上百兩!”:,,.,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