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第317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9055 字 4個月前

大船漂在海中調度,一條條小船等著接應,離岸二裡之內,小船均勻地鋪滿了這片海,上百條錨繩沉在水中。

今日天公作美,沒刮風沒下雨,太陽熾烈烈地掛在天上,照得烏雲不敢近身。海水藍得能看見淺處的水母,遠海近海都是一片粼粼的碎光。

“錨繩動了!有人遇險了,速速來救!”西頭忽然一陣喧嘩。

大船上的監事官全舉起千裡眼望過去,那條小船頭部的錨繩劇烈抖動著,船頭都被拽得上下搖晃。幾個船工反應飛快,齊力扯著錨繩往上拉,臨近幾條船上的水手噗通噗通往海裡跳。

大船上的監事全緊著心,千裡眼摁在雙眼上,就差鑽進這兩片玻璃鏡裡去。

一夥人合力,很快撈上來一個濕淋淋的水手,四肢過電似的劇烈抽搐著,明顯是溺水症狀,可眨眼的工夫這人竟一動不動了。

死……死了?!

船上一個穿著兵袍的壯漢駭然地瞠圓了眼,抖抖索索縮在船尾,大氣不敢喘,卻被船工薅住袖子,一把扯到了溺水者麵前。

“兵爺還等什麼?趕緊救人啊!”

“唐、唐姑娘說,要、要、要摸摸脖子,再聽聽心音。”兵爺結結巴巴說完,被幾個著急的船工摁在溺水者涼森森的胸口上時,他整個人幾乎是崩潰的。

半日以前!他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兵蛋子,唐姑娘手指一點,點豆豆似的從他們一群兵裡點了二十個人,讓他們充當臨時急救員。

唐姑娘隻不過紮了個稻草人!拿墨汁給稻草人畫了個肚臍眼、畫了倆奶頭,告訴他們怎麼找胸部中央,倆手使多大勁往下摁,怎麼“捏住鼻子吹氣”。

除此以外,唐姑娘什麼也沒教!僅僅讓他們摸了一個時辰草人,就趕他們這群鴨子上架了!!

兵爺呼呼喘著氣,一下下摁著掌下沒有起伏的胸口,把自己還沒娶妻、還沒親過媳婦的兩瓣唇貼上“屍體”的嘴時,簡直無語淚流。

旁邊人都被他這摁胸親嘴的姿勢看呆了,沒一人幫他,兵爺數著數摁了一組又一組——忽然,掌下的胸膛蹦了一下。

又蹦了一下。

“呼嗬……”溺水的水手猛地發出一聲大喘,像回魂的老屍吸著了這輩子頭一口氣,胸脯一鼓一陷活躍得不得了,方才青白的臉也飛快恢複了血色。

這一番驟驚驟喜,圍著的船工全失聲叫起來:“弟弟,你可嚇死我了!”

“我兒活了,我兒活了!兵爺大恩,沒齒難忘啊……”

兵爺呆呆看著自己的雙手,兩耳被這家漁夫感恩的話擂得嗡鳴作響。他猛地醒過了神,一轉身撲上船頭。

也不管大船上能不能聽得著,他一氣兒吼得痛快:“唐姑娘!唐姑娘我救活人了!摁胸親嘴吹氣真的管用!真的是管用的!”

離得太遠了,唐荼荼隻從海風裡捕捉到隻言片語,可沒關係,她能從望遠鏡裡看得到那人被救活了,於是,自個兒也痛痛快快笑起來。

這番搜海,從清早一直搜到了申時,潛下去的水手耽擱的時間越來越久,到最後,甚至需要提著探棍下海,因為純靠視力什麼也看不清了。

太陽還熾熱熱地掛在天上,光線卻遠遠不如正午時亮,對陸上的人來說,僅僅是“太陽刺得眯眼”與“太陽不刺眼了”的差彆,可到了水底,能見度會縮減一半,肉眼什麼也捕捉不到,四麵八方都隻剩一片詭綠的影。

“快快快,休要耽擱了。”幾個監事官圍著日晷鐘,焦心得厲害,催促休息夠一刻鐘的水手趕緊下水輪換。

“彆再催了。”唐荼荼把“南龍須”的西半頭劃掉,合上了海圖:“等這趟人全上來,我們就返程吧,今天隻能到這裡了。”

“可是通判大人說,今夜務必……”管事的急急要說些什麼,卻聞不遠處的小船上又有一個水手抽了筋,這已經是第四個大腿抽筋的了。

管事的臉色難看,掰著指頭算算,每個水手在水中的時間都超了一個時辰,已經疲憊得不行了。

“少爺,您看?”

“聽姑娘的,返程罷。”公孫景逸這一天,“聽姑娘的”四個字已經重複了不下十遍了,快要成了條件反射。

大船上乾坐了一天的舵手、船員都忙活起來,檢查主錨、船員下艙,緊張又有序。

公孫茫茫然看看這頭,看看那頭,腦子鈍得厲害。

他不是蠢人,多數時候,他都是同齡人裡最顯機靈的那一個,大的不敢說,隻說天津這一座城裡,不論什麼人、不論什麼事,他常常隻需掃一眼,就能看透個七七八八了。

老祖宗待見他,叔伯們重視他,弟兄們倚賴他。外邊知交無數,契友更有一籮筐,契友們吃他的,喝他的,自然也聽他的,唯他馬首是瞻。

公孫景逸腦袋裡雖沒有“領導力”這個詞,但他常常想,京城若有小王侯,大約就是他這個樣,他就是天津的小王。

而今日,一整天,沒人聽他,沒人看他,他甚至慢慢不居於大家視線的焦點裡,起初舵手、監事、都頭、府兵,有點什麼拿不準的都要跑來請示他。

可公孫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大船該停在哪兒,上百條小船該怎麼排布,水手從哪下水怎麼搜,還有那什麼“心肺複蘇”。

後來,所有人都圍到了茶花兒身邊,圍著她一個姑娘轉……她嘴裡回著這個人的話,手上還能一心二用畫圖記事,這片海上五百多人、上百條船,她竟然可以井然有序地排布開。

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頭發亂糟糟的紮了個馬尾,鬢發一綹一綹地糊在腦門,這一天了也沒顧上擦把臉,卻還要指派人手燒熱湯熱茶,準備皮裘皮襖棉手巾,等水手回到了船上得趕緊複溫。

她好通曉人心,熱湯水送上去的時候,連賬也一個個結了清,給每個水手奉上了一兩銀——這是他們賣命一天所得,比往常船局給的多一倍,有減壓病沒下水的也發了點安撫。

水手們赤著膊,裹著襖,來來回回換著戥秤,稱那指頭肚兒大的一塊銀,好像生怕官家少給了半厘,足份足量的,大船上處處透著喜。

公孫許久沒挪開眼,他身上繡金線、綴玉珠的綢袍也像浸了冷水似的,裹得他透不過氣。

這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少爺,站在漸漸冷冽的海風中,毫無征兆地品到了一點點……有關眾生疾苦、有關民生多艱的悲。

唐荼荼:“十七組水手,共計八十五人——齊了,返航!”

她說了一天的話,嗓子乾得冒煙,往椅子上坐的那一下幾乎是癱上去的。剛合上眼,手心裡便是一暖。

公孫半躬著背,不錯眼地看著她,塞了個熱乎乎的茶盞到她手裡。

唐荼荼正稀罕這大少爺怎麼伺候起人來了,又見公孫拿走了她畫的海圖和草草記的日事錄,坐到旁邊,仔仔細細翻閱起來。

船返回廟島花了小半個時辰,近岸時夕陽正濃鬱,大團的彩墨沿著海平麵潑,給整個島蒙了層金色的輝光。

壓艙石嗵嗵地往海裡扔,崩濺起丈高的水浪,底下慢慢有小船靠近接應。公孫問:“楊巡檢回來沒有?”

架舷梯的兵丁答:“尚未見影。隻是楊巡檢後晌派人回來報了個信兒,說東北咀那片海也一無所得,他折道去長山尾看一看。”

公孫啐了聲。孫通判墨筆一鉤,把疍船運銀的整條路線全劃進去了,他鉤得痛快,渾然不管找銀子的死活——還一日工夫找著?啐,腦袋糊糞的玩意。

一個小六品通判,他家裡但凡是個官都比這大,公孫並不怕那通判,隻顧忌明日要上島的臬台大人,他是真怕那位——但午後聽門客一通分析,能做到二品的省部按察使,四十年官場浸淫,必定不是一個不通事理的人。隻要撬動老大人鬆了口,把查案的時間寬限幾日,尚有回旋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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