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不會什麼排解情緒的法子,沒人教過她怎麼情緒外放,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繞過去,總是硬想,拚命想,直到把這惡跡一層層剝到芯兒。
“二哥你猜,那個通判為什麼放雄黃?”
“因為砷化物的急性中毒,會有三天到三周的反應時間,起初中毒的人會頭暈目眩、喉腫咳嗽、肌體無力、四肢麻木,再幾日,便血、腎衰、痙攣、昏迷,體質好的能熬過去,熬不過去的也是幾天後才死。”
“當臬台上島時,恰恰隻會看到孫通判的‘平叛有功’。”
晏少昰垂著眼給她包手,聞言回道:“他該死。”
這山不高,唐荼荼坐在亭中,碼頭上明晃晃的燈火照得一切通明。
她能看見孫通判的屍首,那具屍首被疍民砸得不成樣,這才多久工夫,罪狀已經寫出來了,縣吏捧著孫通判的罪狀大聲朗讀。幾個參與施放毒煙的都頭全跪在地上,脖子上套了刑枷,疍民衝上去踢一腳、打一拳,官兵也不攔。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不住的時候,隻需泄個口,百姓的怒火都能往那個口走。
唐荼荼捂著發漲的腦袋喃喃了聲。
“其實,今天要是我不在這兒,要是二哥不在這兒,要是臬台大人沒動怒,孫通判按律法是罪不至死的是不是?”
“他是來平叛的,卻能把毒藥筒帶在船上,作為平叛兵的常規配備,說明有前例可依……按朝廷律法,大約是個什麼‘治事無方’‘施政欠妥’‘舉措失當’,或者彆的什麼小罪,高高抬起,輕輕落下,是不是?
“因為一直以來,朝廷處理危機、處理聚眾鬨事的辦法就是這樣殘暴的,是不是?能捂住口的就捂住口,捂不住的就關起來,還不聽話鬨事的,一刀砍了腦袋?”
晏少昰頷骨緊得像兩張弓,可他清楚她問的是什麼。
“是。一直如此。”
“……這是不對的。”唐荼荼喃喃自語地說了好半天,從這句話開始實實在在地沉下來:“這是不對的。”
她推開二哥,把手上還沒打結的紗布隨意纏了纏,站起身來,落下一句清淩淩的話。
“這些人,我明早就要帶走,送他們回天津,島上的藥草不夠,這毒拖拖磨磨越傷身。殿下起詔蓋個印吧,再冒出什麼官兒來攔我,我可真想提刀殺人了。”
她推開他。
喊他,殿下……
晏少昰閉了閉眼,吸進的那點毒煙勁頭極大,鋪天蓋地的情緒壓著他,直直往深潭裡墜。
他當了十七年的天家人,人上人,踩在雲端幾乎算是半個神。
三歲開始念書,五歲讀史,七歲明理,十歲作著。
從皇爺爺抱他在膝頭識字起,他學的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之上,唯智者宜在高位;學的是治民當有策謀,省刑罰、薄稅賦都是手段。
學的是人主無威,必生大亂;若有危象起,作速殺之以絕後患,因為再固若金湯的城池,也經不起從內往外亂……
這裡頭,什麼是“不對的”呢?
頭一回對這王朝生疑,是很小的時候,皇兄帶著他去京郊挑馬。剛出城門,十幾個叫花子衝到馬車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喊著“草民有冤”,驚得馬車衝下了官道。
隨行的官員嚇白了臉,受皇兄吩咐,好聲好氣地把這些叫花子們帶下去。至回程,叫花子們已經穿上了乾淨的衣裳,跪在路邊叩謝太子隆恩,抬起臉時,各個笑得像在哭。
那之後多年,他見過許多回這樣的笑,加在一起都不如這座小縣城裡見得多。
……
手臂上,被推開的地方像火在灼。
自上月入天津以來,這一路好多艱難,他們總是有爭執。她缺理少據,對時局也沒個把握,總是辯不過他,啞口無言地梗在那兒。
疍民多賊,沿海匪該死,白身妓自賤……唐荼荼沒一樣說得過他,便閉上口不再講了。晏少昰看得到她黑亮的眸子漸漸發灰,他張皇也無措,思來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叫她難過。
直到今日,海母在上,惡鬼在下。他從千百疍民群中穿過去,所過之處不必借道,隔著半裡地,百姓便會早早地讓出路來。昏昏沉沉的、吐得沒樣的、站得起來站不起來的疍民們統統操著沿海的土話、行著不合宜的禮節,跪在道旁,喏喏喊著“大人萬歲,大人萬歲”。
這一刹那,晏少昰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什麼。
他與貪官惡吏從來都是一類,都抄著手冷眼站在舟上,看底下舉著舟的千萬人、億億萬萬人水裡來火裡去,供養著這一條龍船。
若自小所學、所思,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沒一樣對……
小亭沒點燈,唐荼荼摸著黑找樓梯口,卻沒能從二哥身旁走過去。他伸臂攔住她,分明是一臂能拉得開六石弓的人,區區攔她的這麼一個動作,手臂卻是抖的。
唐荼荼推了推沒推開,眼睛有點燙,喃喃問他:“又做什麼?”
她左邊肩頭、連著那一半身子,全落入一個熾熱滾燙的懷抱裡。
她聽到二哥開口講話,吐息落在她耳朵上,每個字都像一簇火,滾燙地流進耳朵裡。
“我向你賭誓,將來不會如此,皇兄不會如此。三年,五年,至多八年,天子一變,朝堂換血,所有的沉屙都會剜起來,你想要的都會如願。”
三年,五年,八年。
天子一變,朝堂換血。
他話裡每一個字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從小到大一十六個太傅從沒敢提過一字的歪理邪說,是今時的儒墨道法兵百家學士站在這兒,都會給他當頭一棍敲死的大逆不道混賬之言。
遠處的影衛驚得踩折了樹枝,亭外頭的廿一甚至擊掌提醒殿下彆妄言,彆因為這一時的火氣胡亂許諾。
可晏少昰心頭的血流強勁,一簇簇地往胸腔湧,一半心血充沛,滾湯熾熱,一半凝固成生鐵,變成一把刀的形狀。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他用柔軟的那半邊存下她,下巴抵著這顆堅實的頭頂蹭了蹭。
“朝廷、律法、官場,都會改,都會變……我不會再叫你失望。”
唐荼荼目光灼灼:“殿下說真的?”
她眼底縮著一小簇心灰意冷的火,他沒摁滅,反倒拿手小心攏住,吹了一口氣。
於是她的底氣與勇敢,通通隨著這一口氣燒起來。
“那我不走了,我就站在這兒——請殿下下令,從登州周轉草藥與大夫,坐船上島來治人;再請臬台大人儘快查案,不是說疍民偷了銀嗎?案宗裡圈住的上百個嫌疑犯全在這島上了,問話還是搜查全由大人。
“但我要案情全程公示。我要每個疍民都清楚知道,他們受這一遭是罪有應得,還是替什麼人背了鍋。”,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