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第318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8960 字 4個月前

這是唐荼荼第一次知道“公孫總兵”四個字,在天津城百姓心中有多大的能量。

與兵互毆的、掙紮的、抱著孩子哭求的,全都停下了手,上千雙湛亮的眼睛望著騎在馬上的“公孫總兵”。

一個跪下了,兩個跪下了,一排一排的疍民跪下了……

人潮洶湧,屈膝貼在地麵上,不如伏地的草高。

“開神門!”

刀光迸出金星,公孫家的府兵幾刀劈開了鐵閂,還能動的疍民配合官兵把中毒深的老弱先往山上背,卻有人揚手高呼:“姑娘,這有個人喘不過氣來了!”

唐荼荼幾步跑過去。

那個疍民眼球瞠得暴凸,拚命撕扯著領口,他胸前那點兒連蔽體尚且勉強的布料,好像成了掐在脖子上的索命手。

府兵緊忙幫他撕開衣裳,卻沒丁點用處,這人又開始摳撓自己的喉嚨。

“是吃的毒煙多了,喉頭水腫——給我盞燈。”

唐荼荼兩指探進他嘴裡,借著燈快速檢查了一下,拿起隨身裝著的硬紙卷了個細紙筒,慢慢塞進這人的咽喉深處。

她本以為能靠這根管通開氣管,暫時讓這人喘上氣,卻不知道喉頭水腫時,咽部反射敏感得出奇,這病人口中一下子湧起穢物來,掙紮著坐起,紙筒折曲在喉嚨,直叫他捂著喉嚨痛咳。

唐荼荼雙手發麻:“不行,我不會救,得去找杜仲,他還在蓬萊……”

她話沒儘,肩頭已經摁上來一隻手,那是一片浸透藥香的衣袖。

這味兒唐荼荼可太熟了,忙回頭,十七歲的少年跟平素一樣,臨危不懼醫者風範,把她往身後牽了牽。

“我來了。姑娘讓開些。”

穿著白大褂的醫士們團團圍住了病人,幾個快速的口令之後,抬起擔架便往山上衝。

南邊嘹亮的通傳聲後發先至:“臬台大人到!嚴欽差到!津海縣令唐大人到!”

唐荼荼不知是耳鳴糊塗了,還是當真心有靈犀,聽見那個“嚴”字的刹那,她雙手雙腳都軟下來,站在這片汙穢的土地上,終於敢往遠看。

硝煙,酷吏,難民……她就站在千百個難民裡頭,彷徨地環視四周,被亂糟糟的人群擠過來,撞過去。

於是晏少昰疼得差點碎了肝。

他頂著“長兄”之名,頂著這一張假臉,來時路上思量的那些什麼嶽父賢婿的,通通拋諸腦後了。

晏少昰挾風走上前,箍著唐荼荼後腦往懷中緊緊一摁,急事當前顧不上多講,隻抬起手,給她把鬆垮垮的掩口布條重新係了結。

“上山歇一歇。旁的交給我,我來辦。”

那一夜,是娘娘廟自高祖時建成以來,最亂最鬨的一夜。

船醫不夠用,醫士不夠用,杜仲把島民裡邊心細的女人全召了出來,一人一條白布纏上手臂,臨時培訓了作醫女用。

這些島女住在山的那一頭,非每月十五的廟集不出山,見的生人極少,說話聲小得似蚊鳴,可聽著疍民的土話,竟能輕聲地對答如流,句句都是鄉音。

杜仲在紮針施藥的空隙裡,慢慢反應過來:島上的住民最早都是疍民。

他聽見西頭哀求的聲音,是那個孫通判:“大人!大人!下官知罪了,下官知罪了!下官願在大牢裡關一輩子,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隔會兒他再回頭,看見那通判被一根麻繩絞死,高高吊在船頭了。

緩過精神的疍民圍過去咬牙切齒地罵,多是男人,他們恢複得最快。老人蜷著身子,分不清什麼民兵、平叛兵、天津海衛所兵,看見穿著兵袍的就嚇得蜷著身子,淚流不完。

女人們坐成一個個的圈,摟著娃娃,無動於衷地看著船頭的屍首。

濃煙漸漸散了,露出頭頂皎白的月光,風也靜,人也靜。千萬人供出來的海神娘娘自有神體,通身是潤澤的漢白玉,海母低垂著眼,懷裡捧燈,一雙眼裡載得下眾生相。

山肩上僻靜的道場成了臨時救助點,公孫帶著他那幾十兵在人堆裡團團亂轉。一堆糙老爺們,施粥發藥樣樣做不好,唯獨做力氣活是把好手,山上道院多,精舍也多,他們把中毒重的、還有受不住夜風的老幼全搬進了屋。

忙得昏了頭,跟茶花兒的婢女、那個叫芙蘭的丫頭撞上時,公孫景逸視線飄了一圈,問她:“你家姑娘呢?”

芙蘭搖搖頭,說她也不知道。

沿著石階再往上就到山頂了,頂上風大,景致也荒涼,上頭除了一座廢棄不用的燈塔,就隻剩一座望鄉台。

這台子修得與“美”毫不相乾,灰撲撲的土磚掉著屑,木頭也不是什麼好木頭。三米高的土台,頂上豎起一個寒酸的四角小亭,就是全部了。

唐荼荼躺在亭子裡,仰著頭看月亮。

這小小一個亭子,木頭蠹蛀腐朽,頂梁開了裂,又一道木一道木地續上去,托起那根承重梁。

望鄉望鄉,疍民跨海來這島上紮了根,望的也不知是哪一方。她從這兒望下去四麵八方都是海,就好像海中央孤零零地長出來一座島,哪還能望到什麼鄉。

這座島上的民不需要籍冊就能活,沒有地主,自然也不圈地。山後頭約莫三十來公頃,五百畝的地,不如京城一個大富豪的囤田多。

百年前的疍民祖先們橫跨渤海,拖家帶口,背井離鄉,就為了找這麼一塊地,靠著神堂,每年蹭一點點的香火聊以溫飽。

這座島是被海母點化過的洞天福地呀,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呀,草菅人命的差爺呀,還有那些看不起賤民的大富商、大地主們,腳一踩上這片島,就全會變成樂善好施的好人——不是神跡是什麼呢?

亭外有腳步聲,上台階時略重地落了兩步。唐荼荼便知道是二哥來了。

晏少昰抬頭瞧瞧這隨時倒塌的破亭,理智上想拉她出來,腳下卻邁步趟了進去,在她旁邊坐下了。食盒裡裝著兩碗熱米粥,還有從供桌上撤下來的糕點。

唐荼荼:“問出是什麼毒了?杜仲能不能治?”

硫磺與雄黃都是她清楚的,唯獨“晃蕩草”從未聽聞,想是民間什麼土方。

每一種神經毒素的症狀大有不同,治療的重點也不一樣:灼傷了氣道的喉頭水腫、氣管水腫,首要做的是消炎消腫,而肺水腫重在強心強肺,腎毒要補水利尿,緊急排毒。

晏少昰:“那是幾種草木配成的藥。海邊蛇蟲多,石穴、沼澤、水塘都會有蟲子,鄉間土法,會用一些有毒的草木驅蟲驅蛇,碾成藥餅,裝進神霧筒裡,尾部放炭硝點上火,毒餅就會隨著散放出去,落地生煙。”

“用驅蟲藥毒人啊……”唐荼荼望著天上的月亮,喃喃了這麼一句。

晏少昰忽而沉默下來,翻過她的掌心看。

那是煙槍燙出來的一片燎泡,水泡已經被擠平了,細細密密滲著血。她不覺疼似的,左手一直摳弄這一小片傷。

晏少昰見過她咬手指關節,齒關銜著那一小塊皮一點點地磨,吮出血味來安心。在每一個恐懼的時候,焦慮的時候,身邊沒條件供她暴食的時候,她身上總是要添點小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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