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帕子(2 / 2)

容見不著邊際道:“對了,還有小孩子真的很容易夭折,古代……總之不小心沒了,又是一番動蕩。”

齊澤清若有所思:“殿下的意思是……不希望以後您的孩子成為幼主嗎?”

容見如夢初醒,終於意識到兩人談的還是太平宮這筆爛賬,尷尬地笑了笑:“先生想太多了,那些事還早呢。”

他壓根就沒那個能力,而齊先生也不用著急這事。等再過些年,明野一統江山,登上帝位,是知名鐵麵無私工作勤奮從不貪圖享樂功勳卓著的好皇帝,將天下治理得風調雨順,萬朝來賀。

容見絕不會知道,他這番隨口說的“幼主論”會令齊澤清第一次改變想法。

——既然公主已經長大,且性情平和仁善,為人聰慧,為什麼不能以太子之禮教之,非要讓他生出個容易早夭的幼主推上帝位呢?

*

和齊先生辯了這一場,容見是沒記在心上,也沒和任何人說過這事。

回去後,容見問了那個帶回來的宮女怎麼樣了,四福說是跪得久了,天氣又冷,膝蓋的問題不大,就是有些淤青,但風寒入體,正發著燒,太醫開了藥,正在偏院裡休息,等病好了才能過來謝恩。容見就從叮囑四福找個宮女,好好照看人家,一切等病好了再說。

之後的幾日,依舊是照常念書,隻是容見覺得齊先生越發嚴厲,非常可怕,簡直就像是高三老師,要求他必須了解所有知識,馬上就要上考場了。

而實際上容見的水平還不及古代小學生。

到了騎射課那天,容見又重新放假。書齋裡的先生們估計是覺得騎射對他而言還是挺危險的,要是再有個什麼人再設計公主,凶器隨手可拿。而且才出了事,也不吉利,便索性將容見的騎射課再度推後。

容見還有點可惜,和明野一起去湖心亭的路上,他還嘀嘀咕咕:“我還挺想騎那匹專門挑的小馬的。”

明野手中捧著書:“等殿下讀好了書,就到了那匹馬送來的時候了。”

容見絕望道:“怎麼所有人都在勸學?”

明野用鎖打開最外麵的那扇窗,推開後迎著容見走了進去。比起第一次來的時候,湖心亭多了很多東西,那些很瑣碎的、容見在這裡常待的痕跡。

茶盞、筆墨紙硯、新添的燈火。

明野放下書,坐在對麵,打開書,翻看這幾日容見在書上留的記號。

容見不明白的地方實在很多。

明野一點一點同容見解釋,他大約能猜得出來,容見應該念了很久的書,但是學得東西和這裡不太一樣。

有什麼地方連經史子集都不學?然而他們——明野和容見卻使用差不多的文字,根據容見偶爾馬虎留下的痕跡來看,他從前用的是更簡化了的文字。但容見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對於基本的常識,他還是有本能的反應。

明野將這些念頭過了一遍,重新在腦中整理,不動聲色地繼續講了下去。

容見聽得很認真,奮筆疾書,寫的非常用功。

但他終究不是古代人,毛筆用得不那麼熟練,加上總是嫌累,姿勢變來變去,而毛筆也不是現代的中性筆,一個不留心,墨汁就濺到了臉上。

容見隱隱約約感覺臉頰有些涼意,想要用手擦一擦,卻被明野製止。

明野說:“殿下,彆動。”

容見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放了下來,還有些不明所以:“怎麼了?”

明野掏出帕子,用茶水沾濕了,小心地替他擦了擦臉,

容見垂著眼,看到明野的手上拿著那方舊帕子,在自己臉上碰來碰去,動作很輕,他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輪廓。

明野收回手,拿著帕子,遞到了容見眼前。

容見:“……”

好大的一團黑墨,是自己剛剛不小心沾上的嗎?

難以想象,人在痛苦學習中會做出什麼蠢事。

大約是為了轉移話題,容見抿了抿唇,若無其事道:“這個帕子這麼舊了,上次還被血浸透了,你怎麼還沒換?”

明野的眼簾搭著,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問得也不認真:“殿下是嫌棄這個太舊了嗎?”

容見一揚眉,這個人怎麼還汙蔑自己:“哪有?我就是,就是覺得好奇。”

明野展開手掌,帕子便攤在他的掌心中。那方帕子真的是很舊了,一看就用了很久,漿洗過無數次,連繡線的顏色也早已消失。

他輕飄飄地說:“沒什麼必要。”

頓了頓,看到容見不解的神色,又平靜地解釋道:“我小的時候,家境貧寒,就想賺些銀兩。因針線易得,便裁了塊帕子,想要試試。”

容見有一雙很容易被人看穿的眼。與明野和他見的第一麵相比,他的演技已經頗有進步,在外人麵前,也顯得不動神色,胸有城府。

但他得垂著眼,不能被人看到弱點。

而此時此刻,容見就這麼仰著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明野,明野那麼輕易就能看透他在想些什麼。

容見在為他而難過。

明野看得到,卻不明白他的難過,繼續道:“不過結果是這樣,我知道自己沒有天分,以後就沒再試過了。”

其實沒有天分隻是微不足道的理由。那麼小的年紀,明野就發現,即使他繡的再好,投入再多,也不過是成為商戶中的繡娘,終生為其所累,與能得到的相比也不算什麼。

他不會做這樣得不償失的事,僅此而已。

容見慢慢地眨了眨眼,連心臟也一同變得酸澀。其實明野很少說與自己有關的事,容見有時候也會忘掉在《惡種》沒有開始前,明野的從前究竟是怎麼樣的。

他本來是天神遺族的繼承人,會擁有很好的父母,很多財富,在愛、陪伴、溫暖中長大,卻因為外室的一己私欲而被偷換了出來,過的饑寒交迫。

那些中短短的幾句話,是明野至今為止經曆的人生。即使以後他會得到再多的東西,甚至這個天下,也無法彌補他曾經失去的年少時光。

容見沒有說話,他很難表達此刻的感情,所以不知道說什麼,就那麼抬著眼,睫毛顫巍巍地看著明野。

須臾後,明野終於開口,漫不經心地說:“我一直沒換的理由不過是它還沒有碎,偶爾還可以用來擦拭。”

容見怔了怔:“這是你小時候繡的,不是很珍貴很有紀念價值嗎?”

容見就是很普通的那一類人,會因為某樣物品寄托了當時的感情而覺得珍貴。

所以明野自己繡的,想要賺錢而最終放棄了的帕子也那麼與眾不同,應該好好保存。

然而這個帕子似乎因為他的存在而飽經磨難。沾了口脂,染過鮮血,前麵的倒還好,都沒留下什麼痕跡,現在碰上了墨汁,怕是洗不掉了。

想到這裡,容見蹙起眉,眼睛濕漉漉的,很有些傷心道:“怎麼辦?帕子弄臟了,這次不會洗不乾淨了吧?”

明野真是不明白這個人,他也有不能了解的事:“殿下怎麼會為了這樣一塊舊帕子而傷心?”

容見還在想怎麼將這塊帕子複原如初,沒有想好該怎麼回答。

明野拾起帕子,語氣依舊是平靜的:“殿下用的墨是最好的,但凡是布帛綢緞,沾了這樣的墨汁,都是洗不掉的。”

一瞬間,容見可真是心如死灰。

明野道:“不過有彆的法子可以試試,殿下等等。”

等待的時間,容見覺得很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明野提了兩樣東西回來,打開來,是一紅一綠的兩盒顏料。

容見問:“怎麼了?”

明野問:“殿下會畫嗎?”

容見不明所以,茫然道:“不會。”

明野應了一聲,他取了兩隻新筆,低聲道:“冒犯了。”

容見不知道什麼冒犯,然而下一瞬明野就將蘸了顏料的筆塞入自己手中,而自己的手也被明野的握住。

明野的體溫很低,手指都是涼的,容見微微瑟縮了一下,放鬆下來,任由明野握住。

他要做什麼呢?

明野握著他的手,用顏料在那塊帕子上塗抹,他說:“本來是該用金粉的,不過太貴,倒是餘了些朱砂。”

容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被明野握住的手,順著帕子上的痕跡,慢慢暈染開一簇斜著入牆的桂枝。

但枝頭的桂花不是金色,而成了濃烈的朱砂紅。

明野的動作很快,他鬆開手,嘗試以容見的思維哄這個他不能理解的人:“以後臣再看到這塊帕子,就會想到殿下為臣畫的這樹桂枝了。”

其實明野並不會在意那些人生中曾經發生過的事,但他的記性很好,他總是會記住。而在看到這塊帕子時,他會想到的可能是容見看向自己的眼睛,那些他現在還不能明白的東西。

容見猝然抬起頭,他的指尖蜷縮著,心臟猛烈地跳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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