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夫人並不知曉自己壞了衛珩的自由。
她如今滿腦子都念著早逝的大兒,佛經都不知道燒了幾卷
真是不得安眠。
其實逝者已逝,如埋土的花,墜雲的鳥兒,不能回根,長不了翅,此後便是陰陽相隔,生死兩端,任親者再傷情,也不過是枉然。
在大宣,人的身後事,遠要比生前來的要緊講究,是以祝大老爺雖英年早逝,喪葬排場卻盛的讓人羨慕。
他是護駕而亡,天子特許了公侯勳臣的規製,還親自寫了悼文,出殯那日,宮中太監圍了大半條街,下棺三日後,仍有孩童在街麵上瞧見紙錢,撿了回去,被老子娘好一通罵。
這樣隆重的排場,多少也讓祝老太太感到慰藉。
且老太太聽到消息那日如此悲痛,除卻生死兩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祝大老爺膝下無子,僅有祝亭霜這麼一個姑娘。
嫡長子絕了後,遠比在老太太身上剜心割肉還來的殘忍。
因了這個,她瞧祝大太太張氏都極不順眼起來。
心裡頭覺著,若當初給長子求的不是張氏這狐媚子,他的明燾也不至於年近四十無子還不納妾,導致如今生生絕了後。
後來還是祝老尚書實在見不得她如此糟踐老大家的孤兒寡母,無奈之下,與老妻說明了嫡長子至今無子的真實緣由。
當年張氏入府三年,才有了第一胎,可臨盆之際,大老爺正好在京郊外處理族裡的田地文書,因與農戶們起了衝突,從高馬背上墜下,好巧不巧,偏偏就傷到了最要害之要害。
那日暴雨傾盆,山洪引落的泥石堵了路,好容易撐到大夫趕來,已經晚了救治的恰當時辰。
大夫說,日後怕是難行房事了。
可這種傷殘畢竟隱秘,也無法宣之於口,莫說是外頭的人,便是消息在府裡傳開,尚書府怕是也不得安穩——老大家的沒有了子嗣,這爵位又將如何?
老太爺當即封鎖了消息,手段果決地處置了隨從奴役,診脈的大夫也收了大筆銀子,遠走他鄉。
如今這世間,知道這樁事兒的,除了診脈大夫與祝明燾自己,便隻有老太爺,當年為了幼女宜臻的婚事在大雨裡跪了幾個時辰的祝明晞,以及,這麼多年與祝明燾“鶼鰈情深”掩飾太平的張氏。
怪道老大愛女如命,亭霜一出生,便沒隨府上姑娘們的“宜”字排,反而順了哥兒們的序。
老太爺沒反對,竟還幫著說服了族裡。
怪道老大這麼多年從不納妾,與張氏相敬如賓,妯娌們沒一個不道大嫂福氣好,張氏臉上卻未曾有過一絲喜意。
如今,祝老太太竟是全明白了。
她歎息道:“便是如此,那也不能眼看著老大絕後,左右老大如今這般,也不怕裡頭外頭嚼舌根了,從族裡過繼一個......”
“這事日後再說罷。”祝老尚書擺擺手,轉了身去,顯然是不情願再談了。
好在老太太也不急著。
年節過後,她親自去永寧寺裡捐了香油錢。
永寧寺的寄禪大師,是得道高僧,佛法深厚,祝老太太特托了壽王妃的關係,向他討了一卦。
寄禪大師慈眉善目,眼眸深邃,聲音如悠長鐘鳴,一字字敲在祝老太太心底:“施主且寬心罷,他與你家親緣未斷,來世輪回再入了人道,自會降生到你府上。”
自此,祝老太太的心結才算是徹底放下。
老淚縱橫,捧著簽文,供在府裡的小佛堂內,日日都要去誦經,生怕一日心不誠,這份親緣便要斷了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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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寬了心,府上氣氛卻依舊低迷的很。
這段時日,老太太罷了早晚請安,成日裡在小佛堂內念經誦佛,臉上從沒見著個笑模樣。
眾人都知道她是因了大老爺的事兒鬱結於心,可逝去的人,再怎麼也逆轉不了乾坤,便隻生怕自己一個不慎惹了老太太不快,整日裡戰戰兢兢拘束的很,連三歲大的孩子,都被特地囑咐了不許在祖母麵前吵鬨。
上元節這日,雖大廚房費儘心思,做了一桌子琳琅滿目的素宴來,席麵上卻沒有多少人在正經動筷子,連往日裡嘴最巧的三太太,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元宵佳節,珍饈盛宴,鋪了滿席,卻嗅不出一絲兒節日味。
囫圇吃了元宵後,席麵上的氛圍便陷入了凝滯。
最後到底還是四姑娘亭霜站了出來,衝老太太規規矩矩行了一禮,道,聽聞今日花燈街景極是熱鬨,一整年裡才有一回的上元節,難得的很,請老太太許了他們出府瞧一瞧。
四姑娘說這話時,麵容沉靜,話理清晰,眼裡瞧不出一絲雀躍和向往,顯然是為了兄弟姊妹們提的,沒有人能說她一句不規矩。
畢竟方才吃元宵,席麵上一半的人都聽見了十四少爺瀚哥兒癡纏著四太太,一聲聲地問能不能出去瞧花燈。
被四太太佯裝嚴厲地拍了一巴掌。
祝老太太心裡頭也知曉,這幾日拘著孩子們了,不過膝頭高的娃娃,雖都告訴他們大伯父去了,卻又真正懂得什麼呢,一個個依在丫鬟身側,眼睛裡頭充滿了期盼,卻都不敢大聲央一句。
這滿府裡頭,怕也隻有亭霜與她同悲同痛。
“想去便去罷。”
她歎息道,扶著丫鬟的手站起來,“我也倦了,先回去歇息,左右我在這兒,你們也不自在,我這老太婆,就不擾你們的興了。”
“老太太......”
“行了,旁的話也莫再多說。隻記住,今日元宵,街麵上多的是人,孩子們一不留神就要被花子給拍走,得多派些人跟著護著,老二家的,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祝二太太連忙站起來,躬身應是。
“既然一整年裡頭難得一個元宵,也差人去問問雲兒他們,若想去,那便都一塊兒去,省的三三兩兩的散了滿街,不好看護。”
“老太太隻管放心,我這便差人去問。”
也不知是哪隻耳朵聽到了這話,剛剛還費力地自己用調羹舀湯圓子的宜臻,蹭的就抬起頭來,眼不帶眨地瞧著自己娘親。
等老太太離開後,她張著手,讓橘堇把她從高椅上抱下來,撒歡兒似的奔到祝二太太身旁,揪著她的衣袖,奶聲奶氣:“娘親,也差人去問珩哥兒哩。”
她這一聲珩哥兒,道的突然,乍一出口,祝二太太還沒反應過來指的是誰。
待橘堇在旁邊小聲提醒了一句,才沒好氣道:“知道了,誰都不會漏的。你這眼皮子淺的,不過就是送了你幾塊木頭,至於這樣成日惦記著嗎。”
宜臻歪歪腦袋,聽不明白這話,隻咧開嘴,露出半排糯米小牙齒。
倒是祝四太太在旁邊似笑非笑:“二嫂,宜臻和衛家小少爺感情好,您應該高興才是呢。總歸以後都是要過一輩子的人,這小時候感情越深啊,日後在婆家日子就越好過,你瞧大嫂......”
說到這,她陡然住了嘴,連神情都變得尷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