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年, 在衛珩悄無聲息地翻進院子裡,又神情寡淡地與她道了彆後, 宜臻就想過無數次,若是再見到衛珩時,自己會是個什麼反應。
今日她總算是知曉了。
宜臻呆若木雞。
宜臻驚慌失措。
宜臻落荒而逃。
離開之前, 小姑娘還極鎮定地應答了掌櫃娘子自己要多少芸豆糕,仔細算好了府裡要分的量, 條理清晰, 分匣明白, 一斤一兩也沒少。
而後提著油紙包, 抱著小木匣, 對少年微微頷首, 十分禮貌地道了一聲謝。
少年說不用。
說完後, 抱臂揚了揚眉,似乎是在等她後頭的話。
衛小爺本就生的好。
年歲越大了, 反而越招人眼起來。
熱氣騰騰豆腐糕點坊旁,一隻杏花越過牆瓦, 於春風的交纏與吹拂中,在少年肩頭落下點點緋色花瓣。
美如冠玉,色寡愈豔。
至今宜臻也未想明白, 衛珩為何能把那雙狐狸眼挑的清冷又勾人。
她沒想出來。
所以她從容不迫地落荒而逃了。
直至馬蹄踩踏青石磚的噠噠聲響起, 車輪滾過碎石子,在視線裡漸漸行遠,衛珩才麵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他其實有些不太愉悅。
因為他覺得這隻崽子有些忘恩負義。
這兩三月, 為了她的事兒,衛小爺不知跑死了幾隻駿馬,飛累了幾隻獵鷹。
他在東昌府,一麵應付著仿佛得了失心瘋的太子,一麵還要遠程監控著,費儘心思安排人替她解決那位名叫蒲辰的憨皮。
他還送了她一隻養的最好的矛隼。
還特地提早了幾日進京,打算探望一下這隻被生活毒打了的崽子。
還分了她好幾斤的芸豆糕。
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善心的筆友與未婚夫了。
在衛小爺的設想裡,祝崽子見到他的第一刻,應是熱淚盈眶,捂住嘴掩住激動的哽咽聲。
而後撲上來......好罷,這年代畢竟不同於後世——而後抹抹淚,欲言又止,眼裡仿佛有萬般情緒,不舍又依戀地瞧著他。
就像紫薇見到了還未戰死沙場的爾康。
但是沒有。
這小崽子什麼反應都沒有。
仿佛紫薇已經改嫁他人,還有了五六七八個娃,爾康在她眼裡,早已成為了一個早逝的前夫。
很冷漠。
身後有人忽然憶起什麼,忍不住一拍掌,訝異道:“祝五姑娘,祝五姑娘......可是祝老尚書的那個祝?若是祝老尚書的孫女兒,那不正是衛兄你的未婚妻麼?”
衛兄麵無波瀾地頷了首。
立馬就有旁的人爽朗大笑:“這不正是有緣千裡來相會,居然正正巧就在街上迎頭遇上了,不愧是衛兄啊!”
“是啊,祝五姑娘瞧上去花容月貌,蕙質蘭心的,衛兄真是好福氣。”
“可不是好福氣嘛,有祝府這麼一個親家,還考什麼春闈呢,衛兄你在娘胎裡便已經一步登天了。”
......
一群人交口稱讚,麵帶笑意,似乎都打心底裡地為衛珩欣喜。
隻是話有長有短,有好有壞,有些人嗓音裡的酸澀和嫉妒,幾乎都不用認真去辨彆就能聽出來。
一步登天的衛爾康連個笑也吝嗇回,揉了揉眉心,語氣困倦:“我接著便要去書齋,先就此暫彆了,日後尋得時間,一定與諸位好好吃幾壺酒。”
這幫人,其實衛珩與他們並不太熟。
隻不過都是一同上京趕考的同鄉,而昨日在京郊道上時,其中一人與衛珩遇上了,便極熱切地邀他來一塊兒赴同鄉宴。
這些同鄉與上回的霽縣同鄉不一樣,霽縣畢竟是小地方。
而這些士子,個個都是出身於江南越州的,有學識過人的清貧讀書人,也有出身大家的豪門子弟,亂世裡機遇是最說不準的事情,未來極有可能便出將入相。
衛珩隻思索了片刻,便答應了。
他也沒料到,竟會如此巧,青天白日的,在街麵上就碰到了自己的未婚妻。
也幸而大宣的男女之防不如從前嚴重,不然若是旁人聽見一群男子這麼熱鬨地討論著一個年輕姑娘,心底裡都是要有想法的。
但即便是如此,衛珩也不願再與他們聊下去了。
衛珩這個人,有個極其讓人想不通的本領,便是無論他在哪兒,與什麼人一塊兒,說了什麼樣的話,都能成為眾星捧月的焦點。
這種本領,祝亭霜也有。
也不知是氣場還是相貌所故,總之就是讓人不自主地便想往他身旁靠。
早在衛珩七八歲時,他身邊的小廝平譽就仔細琢磨過這個問題了。
到了如今,他也沒琢磨明白。
所以不得已,隻能歸結於是天賦異稟。
因為天賦異稟,所以明明他家世不是最出眾,口舌不是最伶俐,行事不是最高調,舉人排名也不是最高,眾人的話頭卻總是圍繞著他打轉。
祝五姑娘不過出街買個芸豆糕,就在一眾越州士子裡出了名。
也是多虧了衛珩這個好筆友。
.
當然,如今的宜臻還不知道這事兒。
她正抱著一匣子芸豆糕,在馬車上顛簸著沉思自己今日遭遇的場景。
衛珩怎的忽就來了京城呢?
之前半點兒消息也沒有啊。
不是說他如今忙得很,在東昌府與那些使絆子的仇人應付的很辛苦麼?
難不成......
小姑娘垂著的睫毛忽然顫了顫。
難不成真的是來尋她退婚的嗎?
怪道他今日居然難得的好說話,還讓她從虎口裡奪了食。
想來這芸豆糕,也是最後的臨彆贈禮了罷。
那早知道,早知道就多要一些了。
宜臻眨眨眼,努力忍住眼眶裡的淚意,裝出一副大丈夫頂天立地的堅強模樣。
如果真是退婚......那就退婚罷。
左右她存了許多銀錢,便是一輩子不嫁人,也能自己養活自己咧。
“陛......衛公子如今可也是來進京參加春闈的?”
耳畔忽然傳來一道小心翼翼的女聲。
宜臻微微一怔,在心底裡頭消化了約莫小半刻,才麵不改色地抬起眼眸,衝身旁的人彎了彎唇:“許是呢。”
戚夏雲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記著前世,衛珩也考中了科舉進士,雖然名次算不得多高,卻在殿試時被如今的天子看中,後來直接點了他去戶部,不過短短幾年,就升到右相的位置。
幾乎可以算是本朝最年輕的宰相。
隻是後來,據她得到的消息,某夜衛相入宮商議政事時,也不知說了什麼,竟惹得天子大怒。
據說那日,延和殿內外所有候著的宮女太監們,聽著天子的怒斥,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
而後不過半旬時間,衛相就被派去漠北了。
從一位少年權臣,變為了荒涼北疆的一位低階參謀。
這樣落差鳳凰的差彆,讓所有人都以為衛右相怕是從此失了勢。
可誰也沒料到,這一調任,反而使得衛珩一步步握住了漠北的兵權,幾年後舉兵侵入京師時,簡直就是勢如破竹。
先帝這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不過你怎麼知道他是衛珩呢?”
宜臻一頓,忽地笑起來,“......哦,是我糊塗了,你也是江南人士,與衛珩見過也不稀奇的。”
戚夏雲這才回過神來,對上少女探究的目光,不知為何,手心已經開始發汗。
但對方恍若未覺,麵上笑意盈盈的,還從匣子裡拿了一包芸豆糕遞與她:“你嘗嘗,這糕點味道好不好,與你在江南時吃的一樣不一樣?”
“我......”
戚夏雲已經沒有心神放在手裡的芸豆糕上了。
見過不見過的,哪裡是這麼容易就能扯的謊。
雖說她和新帝都是江南人士,可她自幼在慶元府長大,而衛珩是越州人,兩地相隔並不近,她一個閨閣少女,怎麼會無緣故地就瞞著府裡去了一趟越州?
而衛珩有沒有來過慶元府,她也不敢肯定。
萬一沒來過呢?
衛珩要是沒來過,他們怎麼可能會見過麵,她又怎麼可能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臻表姐或許不會多加深究,但隻要她把這事兒跟衛珩一說,以衛珩謹慎的性子,幾乎不可能不生疑。
衛珩要是生了疑,戚夏雲就覺著自己完了。
上輩子,新帝的手段,她沒親眼見過也是聽說過的。
連縱橫荒漠草原幾十年的韃子都熬不住,更何況她一個嬌弱女子。
戚夏雲咬了咬唇,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回。
“怪道我早前就覺著奇怪呢。”
宜臻彎著唇,繼續道,“我那寄春居天寒地僻的,戚妹妹也願意天天來尋我替我解悶。我一直想著是不是戚妹妹瞧上我什麼東西,原來竟和衛珩是舊識呢。”
宜臻沒有在酸,沒有吃醋。
她隻是忽然開始懷疑起來,戚夏雲不會就是衛珩派來盯著她的人吧?
不然怎麼解釋,這位表妹幼時與她並無多少交情,反而還與二姐姐玩的更好些,可過了幾年再進京,一入府便頻頻與她示好,幾次與她示警,還幫著她在老太太麵前說好話。
毫無征兆和鋪墊,令人不解。
若不是這姑娘天生心善,或是懷著什麼更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衛珩派她來監視著自己的了。
畢竟她熟識的人裡,也就隻有衛珩有這樣的本事。
“其實並不是的。”
麵上瞧著鎮定,其實內心早已戰戰兢兢瑟瑟縮縮的戚夏雲終於開了口,拚命抑製住嗓音裡的顫抖,語氣有些艱澀,“這是......是我兄長吩咐我的。”
“......你兄長?”
若是她記得沒錯,戚夏雲的兄長前年就得癆病去世了。
也是因為這個,她姑母悲慟之下,也跟著大病了一場,從那之後,身子就一直不太好。
“是,是我兄長。他曾在獨峰書院念過幾年學,知曉了衛公子的一些事兒,我來京城前,我兄長就與我說過無數回,說是衛珩日後必定有大出息,要我萬不可得罪了表姐你。”
這話說的半真半假,卻已經是戚夏雲能想到的最坦誠的理由了。
再真的,她說不出口,而且就算出了口,想必表姐一定覺得荒唐。
再假些的,莫說衛珩,便是連表姐都不會信,那倒不如不說。
少女低著頭,不敢讓宜臻看見她臉上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