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載陽, 有鳴倉庚。
這並不是黎州的三月。
黎州的初春, 氣候尚還料峭, 連日濕雨不斷,潮氣滲透了屋梁的每一道縫隙。
莫說鳥兒, 便是庭院內新生的草木,都被風雨打彎了腰。
黎州的三月早春,是霧蒙蒙的天, 是青苔叢生的石階, 還是撐著傘在街巷緩步而過的姑娘家, 個個膚白小巧, 衣著繁複。
是與京城完全不一樣的景致。
京城氣候乾燥,連姑娘們用的胭脂都是潤的。
宜臻在京城住了十幾年, 見多了冬日的鵝毛大雪, 也習慣了長久不見雨的晴日。
她讀著遊記念著詩, 長久地向往著江南的濛濛煙雨, 總盼著自己有一日能去江南悄悄。
黎州雖然不在水鄉,卻也有連綿的細雨,有白皙靈慧的姑娘,有雅致的白牆黛瓦。
宜臻想,倘若下輩子她投了胎, 定要托生在南麵兒的一間府宅裡, 做個徹徹底底的南方姑娘才好。
“五姐!”
身後忽地傳來一個極爽朗的男聲。
由遠及近,語調上揚,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 帶幾分興奮,帶幾分歡喜,“我總算是找著你了。”
宜臻放下手裡的魚竿,微微偏了頭。
河岸的楊柳旁,少年麵容俊秀,手裡還握著馬鞭,牽著馬,在不遠處衝她爽朗一笑:“五姐,母親正尋著你呢,尋遍了整個府宅也沒尋見你,我就猜到你定是往這兒來了。”
是了。
這個少年,便是宜臻同胞弟弟祝亭鈺。
他們是龍鳳雙胎,打小就比旁的兄弟姊妹親厚些,分離的最久的一次,便是父親因牽扯進黨爭被宣帝貶斥至黎州做地方官,亭鈺隨著父親往黎州去,而宜臻留在了京城。
但這樣的分離,其實也並未持續多久。
祝二老爺在黎州任職半年多,突生重病,看過的大夫都說不好了,沒得法子,祝二太太隻好給遠在京城的女兒去了信,盼她還能趕上見她父親最後一麵。
隻是沒料到,當宜臻匆匆趕到黎州時,二老爺的病竟然就已經好了。
而京城傳來消息,說是三老爺四老爺和二姑娘都被剝去了官職名號,祝家在京城的府宅已經被宮裡收了回去,指派給了新任的中書省參知,甚至連祝家自己私庫裡的財產,也被官府查抄了不少。
——因四老爺犯的罪名是貪汙受賄。
祝府一大家子人,如今隻在鬆豐巷子裡租了一個二進的院子,丫鬟婆子大多都遣退了,日子過得極不舒心。
頻頻往黎州這邊來信,十封裡有八封都是要銀子的。
二太太一合計,也不想女兒回那等地方受罪了,留在黎州,好歹還有親父母兄弟護著呢。
就這樣,宜臻如今,也在西南住了兩年多。
前年剛過了及笄禮,及笄那日,她姐姐宜寧千裡迢迢趕來給她做讚者,正賓是寧王妃,也就是她義姐燕昭華的親娘。
這在黎州來說,已經算是聲勢極浩大的及笄禮。
一下就鎮住了觀禮的所有客人。
而更讓人震驚的是,祝五姑娘及笄那一日,有兩隻玉爪雄鷹從高空盤旋而下,一隻嘴裡叼著玉簪,一隻爪子上係著一卷紅紙,也不知寫的是什麼。
有些消息靈通賓客一下就猜到了,這說不準是祝五姑娘那遙在京城的未婚夫衛珩送來的禮呢。
誰不知道,如今聖眷正濃的吏部侍郎,酷愛飛鷹烈馬,手裡頭就養著幾隻矯健的矛隼。
那矛隼罕見非常,連聖上都沒能從衛侍郎手裡要來一隻。
如今能讓他使動兩隻玉爪矛隼來給祝五姑娘送及笄禮,可見確實是極看重這個未婚妻的了。
廳堂內頓時有了細碎的議論聲,曉得內情的,心裡頭自然是又羨又妒,暗自感歎這祝五命生得好。
不曉得內情的那些,就算不知道這矛隼是宜臻未婚夫派遣來的,也免不得為這排場感到驚詫。
黎州到底不比京城的,官員隨處可見,稀珍罕物哪府都有。
譬如祝二老爺這樣的通判,在黎州就已經算得上是了不得的人物了。
且黎州男女之防並不如京城那般嚴重,宜臻曾經落水被救的事兒,倘若是放在黎州這樣的地方,根本讓旁人覺得她不檢點。
是以及笄之日,未婚夫大張旗鼓地給祝五姑娘送生辰禮一事,不僅不會招人非議,反而會讓人覺得這姑娘命生的真的是好。
祝二老爺從一個京官被貶斥成地方官,僅僅隻是因為給上峰敬獻過美人,這遭遇難免讓人唏噓。
但沒料到,貶斥不過半年,祝府其他幾房接連出了事兒,反而隻有二房獨善其身,且父親被貶官之後,未婚夫又直上青雲,聖寵頗厚,還不到而立的年紀,就已經坐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誰能不歎一句祝四小姐命好。
說到這兒,滿天下估計除了天子,估計都免不了要在心底裡嘀咕:聖上未免也太看重這個年輕的吏部侍郎了一些。
自打大宣成立以來,從來就沒有這樣破格的升官例子。
衛珩是第一個,怕也隻會是最後一個。
聖上對他的崇信,瞧那架勢,甚至越過了太子,一個官兒一個官兒接連著封,那般的親近和信重,讓朝臣們都忍不住開始懷疑這衛珩是不是給聖上下了什麼蠱。
隻是少年身姿修長,麵容俊朗,如江上清風,如鬆間明月,衣衫磊落,目光言語清明,仿佛紙間的君子躍然而出,誰都不能把他往齷齪了瞧。
又確實能乾,不論被派去任理什麼實事,從來就沒有失手的,連老奸巨猾的能臣都比他不過,那一串的實績,生生堵住了朝臣的嘴,讓人心不甘,情不願,卻說不得。
如今天下的士子們,有許多都拿這新任的吏部侍郎為榜樣。
畢竟衛珩也算是寒門出身,憑借自己的學識被親點為探花,也曾馬上遊街,文采飛揚,而如今未及而立,便官拜二品,治水患,降流民,處貪官,件件都是利國利民的實事。
莫說士子,哪怕連什麼都不痛的平頭百姓,也都恭敬地稱他一句青天老爺呢。
因了這衛珩的聲名,祝二老爺在黎州的日子簡直不要太好過。
而宜臻,這兩年來她深居簡出,處事低調,極少隨母親出席各種宴會,但不論她在不在場,年輕姑娘的話題裡,總有祝五姑娘的影子。
“聽說是衛老太爺救了祝五她祖父一命,祝家為了報這救命之恩,才許下了這樁婚事呢。”
“聽說衛公子還未科考之時,祝家對這樁婚事不滿的很,幾次都想退婚書呢。”
“聽說那衛珩其實也瞧不上祝五,隻是礙於長輩之命,實在沒法子才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