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陰長。
青山朝彆暮還見, 嘶馬出門思舊鄉。
時日走的緩慢, 又行的飛快, 轉眼間, 已是四月晚春天。
隨著氣候逐漸轉暖,衛珩一行人在路上行了將近一月,眼瞧著就要入京了。
卻偏偏今日傍晚,車馬路過京城遠郊一座村莊時,迎麵撞上了出京接應他們的人。
是宣正大夫郝子騫, 年歲二十有三,就坐到了正五品的官職, 手裡還確實握著兵權, 足可見皇帝對他的信重。
換句話說,皇帝能派自己的親信前來接應衛珩,也足可見他對衛珩的信重。
當然,衛珩並不在乎就是了。
他再世為人,不論是前世亦或是今生,從來都不是風平浪靜, 順風順水地長大成人,經曆了不知多少波折動蕩,心早就已經冷硬的不成樣子。
宣帝這樣討好式的小恩小惠, 衛珩不僅不在乎,還嗤之以鼻,不屑的很。
“你何必要這樣當麵給他臉色瞧呢。”
宜臻抱著一隻手爐, 蜷縮在暖融融的羊皮絨毯裡,不知是語重心長的勸,還是純粹好奇,“我看他恭敬的很,忙前忙後的,還帶了整整一車的糧食衣物來,顯然是用心準備了的,並不是迫於聖上的命令敷衍了事呢。”
郝子騫確實熱心的很。
見到衛珩的第一麵,就瞬間調下了馬,行一大禮,隻差沒屈膝跪下了。
而後確實也忙前忙後,又是吩咐人紮營駐地,又是拿出滿車的行糧準備膳食,從頭至尾不用衛珩的人插一點手,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武將,能做到這樣的地步,著實已是十分難得了。
要麼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巴結這位少年權臣,要麼就是忠心於皇帝,把宣帝的命令當做佛言,一絲一毫也不敢懈怠。
但不論是宜臻還是衛珩,都瞧得出,他對衛珩的恭謹過於熱切了。
此刻正是要用晚膳的時辰,天色暗的很,雖說此處是京城遠郊,但離京城其實還有好些距離,再怎麼趕路也無法在天黑之前到達城門口。
恰好接應他們的人也到了,衛珩乾脆就吩咐在此處紮營暫歇一晚了。
宜臻因這幾天小日子來了,精神頭不是很好,懶散倦怠,又畏寒,便沒有下馬車正兒八經地用晚膳,隻讓紅黛熱了一碗杏仁羊奶,而後蜷縮在毛毯裡小口小口地喝著。
馬車不隔音,她能清晰地聽到外頭的熱鬨,感受著小腹的酸漲感,心裡又忍不住羨慕衛珩,想她若是個男子有多好。
男子沒有小日子,日後更不必生孩子,行路在外,也可騎著馬拋頭露麵,大大方方地見識沿途風景,觀賞山川湖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瀟灑似神仙。
“下輩子進輪回投胎之前,我定要求判官閻王爺,讓我投身到男兒身上才好,也不曉得衛珩......”
“也不曉得衛珩什麼?”
耳旁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清朗男聲。
宜臻手一顫,差點沒把手裡的杏仁奶給打翻了。
她一抬頭,果然——
衛珩已經掀開了馬車車簾,長腿輕輕鬆鬆一跨,就邁上了馬車板。
他人高馬大的,一鑽進車內,原本還顯得極為寬敞的馬車廂瞬間就逼仄了許多。
身影擋住車外的光,整個視野都暗了不少。
“你怎麼就直接進來了!”
宜臻被他的行為唬了一跳,忍不住往後蜷了蜷,“外頭好多人呢,要是看見了怎麼辦?”
其實他們也沒做什麼,方才從頭至尾隻說了兩句話而已。
但是小姑娘慌裡慌張的神情,讓衛珩都以為他自己是過來偷情的了。
男人往後懶洋洋一仰,隨手撿起毯子上打到一半的絡子把玩:“瞧見了就瞧見了,爺又不是出來偷人的。”
“衛珩!”
“嗯哼。”
他揚了揚眉,唇畔笑意淡淡,“行了,沒人瞧見,四周都有暗衛守著,彆說人了,麻雀也飛不過來。小崽子,你是光明正大隨嫁同行,又不是私奔出來的,就算你半夜裡非要上我的馬車與我共寢,他們也拿不了你怎麼樣。”
什麼私奔,什麼共寢。
宜臻又是羞又是惱,臉都氣紅了,撿起手邊的一隻靠枕,就用力砸了過去。
“衛珩,你再這樣瞎胡說,信不信我真惱了。”
男人微微側身一避,懶洋洋地倚著車窗:“我隻是告訴你,膽子大些莫怕事,自己的人,怎樣也不會往外瞎傳,旁人要是瞧見了,挖了眼珠子灌了啞藥,或是直接抹了脖子,難不成郝子騫還真能與我計較不成?”
“.......”
宜臻發覺自己竟然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去反駁。
但她也發覺了,許多時日未見,她在黎州這兩年,衛珩也不知經曆了什麼,身上的戾氣竟然越發重了起來。
明明之前也不曾這樣的。
這一月她與衛珩同行上京,遵循的是遠地隨嫁的舊禮。
照著禮數來說,還未成婚的未婚男女,在行路時,一個要行在最頭,另一個則行在最尾,中間須得隔至少兩車三馬,才算是避嫌的正理。
而他們這一行人,確實也是最前頭一輛馬車,最後頭一輛馬車,中間隔了不知道多少車馬,在外人瞧來,就是一對極其守禮的未婚夫妻。
但壓根兒就不是這樣的。
衛珩這樣不羈又反叛的人物,怎麼可能會老老實實按照規矩來。
更何況把祝宜臻小崽子安排在車隊最尾,他也不會放心她的人身安全。
所以那兩輛專門掛了紅繩的馬車,裡頭裝的都是行李。
宜臻現在坐的這輛馬車,就緊緊跟在衛珩後頭,甚至若不是衛珩受了傷無法騎馬,他可能就直接駕馬行在宜臻馬車邊上了。
“不論如何,讓外頭的人瞧見了總是不太好。”
少女攪了攪碗裡的杏仁奶,語氣裡帶著幾分安撫,“反正再怎麼樣,過一兩日也總要到京城了,郝子騫主動請旨來接應你,也算是多添了幾分保障,好處多過於壞處的,不是嗎?”
衛珩極其敷衍地哼了一聲。
這一下,宜臻就覺著有些奇怪了。
方才郝子騫剛下馬給衛珩行禮時,她微微掀了車簾瞧,就敏銳地發覺衛珩對他的態度並不是太好。
郝子騫熱切的很,噓寒問暖,鞍前馬後,但衛珩就是一副極冷淡的表情。
從頭至尾也沒與他說幾句話。
照理來說,宣正大夫是聖上信任的臣屬,手裡還握有實權,在如今惠妃和太子虎視眈眈的情況下,應當還算是衛珩的盟友才是,怎麼衛珩竟然如此不耐煩?
難不成這郝子騫私底下還有什麼見得不人的謀劃和**事兒不成?
總而言之,衛珩本來是見她沒用晚膳,特意過來噓寒問暖順便打情罵俏培養感情的。
但宜臻問著問著,又拐到了朝堂政事上。
男人半微闔眼,嗓音極懶散:“他再恭謹又如何,左右也不是衝著我來的。”
“不是衝著你來的是衝著誰來的?”
宜臻好奇了,“難不成你身邊還跟著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成?”
“我之前有沒有與你說過齊瑗的身世?”
“......說過。”
齊瑗。
就是之前衛珩受傷時,在衛珩房門口端著一盆血水向宜臻橫眉冷對的那個姑娘。
當時她的每一句嘲諷都毫不客氣,宜臻全部聽進心裡去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小氣還自私的姑娘,尤其是在衛珩的事上。
所以不論後頭觀言怎麼跪地求饒,那位齊姑娘怎麼被她奶娘壓著來道勤,她心裡都毫無波瀾,甚至還有些反感。
“你說過她是忠國公府養在外頭的女兒,因她的雙胞胎姐姐沒了,這才被接回京裡。”
忠國公府的世子齊修為,年紀上要比衛珩大許多,但性情上卻算是和衛珩極相投的一位好友。
宜臻知道衛珩一向自傲眼光高,他能瞧上並稱一句“好友”的人,絕非池中之物,也絕非隻憑脾性相投就能被他這樣看重。
想必這其中定經曆過什麼曲折,就如同當初的季連赫一般。
而這齊瑗就是忠國公府世子齊修為的嫡親妹妹。
為何堂堂國公府嫡女,會被送至江南去養,是因為當時國公夫人生的是一對雙胞胎。
兩個閨女天生體弱,一天天的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喘,眼瞧著都是活不長久的模樣,不論請哪個大夫來看搖頭歎息,國公夫人痛心斷腸,簡直要哭瞎了眼。
直到這時有位道婆經過,說這雙胎不能放在一塊兒養,須得送出去一位,一南一北,這才能各自安生。
國公府死馬當活馬醫,竟然真的就遵照那道婆的話做了。
將雙胎中的妹妹,也就是齊瑗送去江南外祖家養,留了她姐姐齊瑜在府裡。
也是齊了,往後幾年,姊妹倆的身子竟然越來越康健,一日好過一日。
隻是可憐了齊瑗,孤身一人住在外祖家,不得常見姊妹兄弟,更見不得父母雙親。
唯有齊修為,曾在江南做過兩年官,和自己的嫡親妹妹有過兩年的來往,許是愧疚作祟,又許是本就血緣情深,短短兩年,他們就培養出了極為深厚的兄妹情誼。
年節時齊瑜不幸染病去了,齊修為一連拜訪了衛珩好幾回,求他此番去黎州,路過江南時能帶上他那妹子,照管一二,將她帶回京來。
他懷疑齊瑜的死有蹊蹺,許是太子那邊的人發覺了什麼動的手。
他怕太子和惠妃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齊瑗要是再出什麼意外,他母親就真的要撒手人寰了。
衛珩應下了這個請求。
這也就是為什麼,宜臻從前從來沒聽衛珩提起過齊瑗這個人,她卻能在衛珩的身邊有那樣大的體麵。
大抵就是看在她哥哥的份上的。
“所以,那位宣正大夫郝子騫,是因為齊瑗的緣故嗎?”
“差不多。”
衛珩想了想,“郝家想和忠國公府結親,國公爺有此意,但郝家除了郝子騫,還有一位嫡少爺,兩個人為了家業鬥的你死我活,這樁婚事,極有可能決定往後家業要傳給誰。”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宜臻搖搖頭:“沒什麼。”
而後垂下眼眸繼續乖巧喝奶。
她原還以為,忠國公府是想和衛珩結親的呢。
不然誰會把自己還未訂親的嫡女兒,托付給一位同樣還未成婚的青年男子呢。
這事兒一旦傳出去,比她隨嫁還不好聽。
雖然這一路上齊瑗女扮男裝化名齊飛羽,雖然跟著的都是衛珩自己的人口風嚴實的很。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種事情,遲早有一天會包裹不住的。
宜臻不曉得衛珩想到過這些沒有。
倘若想到過,為何總是不管不顧任那齊瑗隨意行走,從來不管她的行蹤。
但倘若沒想過,為何又一路小心,隱姓埋名,幾乎從不走官道,警惕的不像樣。
“嗬。”
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她是郝子騫的妹妹又不是爺的妹妹,我管她做什麼?她自己有手有腳這麼大個人了,自己不會管自己麼。”
“......好歹她哥哥求了你這麼多次。”
“她哥隻讓我幫忙護著安全,沒讓我替他教規矩。我把她活著帶到京城,就已經是大恩大德了。”
說這話時,男人微微抿了唇,眼眸裡的情緒極其冷淡,仿佛說的不是一個人,而隻是一塊石頭,一根草,一隻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