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佟無是生來便有些氣運的人。
所以才能在耕田時, 平白無故被一位鄉紳看中, 收他為義子,送他去念私塾,從此識了字,在府城內找到了份體麵的差事。
才能在好好地做著賬房管事之時,突然就救了位南洋商人,從他那裡學了南洋話, 又隨他出海見了見世麵,心裡頭漸漸有了旁的想法,不甘於平庸度日。
才能在辭了賬房的差事,拿著這些年的積蓄和南洋商人予他的饋贈, 做了個獨行的遊商之後,因為眼光精準, 能言善道, 順順遂遂地發家,建了支商隊,這些年走南闖北, 最得意時甚至還做過郡王府的座上客。
所以, 儘管當街被烈馬踢中後背,直麵砸地暈死了過去。
醒來後, 他依舊是好胳膊好腿,唯獨兩隻手肘因磕在地麵上擦破了幾塊皮。
“這位公子並無大礙,應是聽到動靜時往前躲得快,正巧就卸了馬蹄的力道, 再加上未踢中脊骨,所以僥幸沒受內傷,手肘處擦些藥酒便換好了,不過這外傷不深,不擦也不打緊。”
“他當真無事?我記著他是當場就沒了意識,直直昏過去了的。”
“您儘管寬了心,他暈過去隻是因為受了驚嚇,和身上的傷並無太大關係。”
“那他為何到現在還未醒?”
“從脈象和麵色上瞧,他約莫是有許久未睡足覺了,暈死過去後精神頭鬆懈,這才昏的久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這會子隻是在睡覺?”
“要這麼說也不錯。”
......
這是陽佟無在迷迷糊糊意識不清的,聽到的對話。
就響在他耳畔上方,那少年聲十分熟悉,一聽就認出來了,是當街縱馬踢暈了他的人沒錯。
至於另一個蒼老的嗓音,約莫就是為他診脈的大夫了。
診脈的大夫如此說,便意味著自己性命無虞也不會遭大劫難。
意識半清不醒間,他鬆了口氣,徹底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還好。
那少年雖當街縱馬輕狂了些,到底還算有良心,沒把他丟在路麵上不管。
......
等到陽佟無再次醒來時,已經便是正午了。
要麼便是第二日的正午了。
因為透過簾幔的縫隙,他能看見屋門口有仆從送了食盒過來,對守著門的一個矮個兒小廝道:“這是大廚房那邊吩咐了要送來的午膳。”
接食盒的小廝便歎氣道:“他還未醒呢。”
“不打緊,秦管家說了,若菜涼時人還未醒,便如往常一樣,你們自己用了罷。到時有需的,再吩咐廚房燒些來便是了。”
陽佟無用了好些勁兒,才掀開被子坐起身。
許是睡的久了,筋骨都有些酸軟,脖子連扭一下都疼。
眼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屋子。
素青的帳幔,略有些厚重,床邊設一對小幾,對前的架子上擺了一隻陶罐和一隻樣式精巧的青瓷碗,窗邊還有一張桌案,文房四寶齊全,粗粗一瞧,似乎連顏料都有幾罐。
他又細細打量了一遍眼前這間屋子,瞧的出來,這顯然隻是一間客屋,裝設素淨,卻又不顯寒磣。
自打他進入西北境內後,便少有見過如此雅致的居室了。
且更讓人驚訝的是,這西北嚴寒之地,又是深冬臘月,這屋子內卻溫暖的很,又見不到哪兒燒了炭火。
“先生,你可醒了呢。”
不知何時,門口的談話已然結束。
拿食盒的小廝一回頭,就瞧見了睜著眼四處打量的陽佟無,連忙笑開來,喜氣洋洋地提了食盒進屋,一邊將食盒內的碗碟拿出來一一擺在桌麵上,一邊同他說話。
“大夫說您睡了兩日,腹中空了許久,醒來時不好大進葷腥,所以廚房便做了些小菜和湯羹來,方才才送來的,還熱著呢。不知先生可餓了?現下可要用膳?”
見陽佟無撐著身子有些費力,那小廝立馬來伺候,扶著他在桌前坐下,又拿了大氅來替他鋪上。
機靈的很。
“我才醒,不知道這裡是哪家府上?你叫什麼?”
“這是衛府,奴才叫八兩。”
對方說這話時,眼底裡有藏不住的得意,態度卻又十分恭謹,倒叫人覺得有些好笑。
隻是陽佟無才醒,頭腦昏漲間,也並未去想他說“衛府”是哪個“衛”府。
甚至都沒深究,西北不少姓衛的人家,家底厚的也有,怎的這小廝隻一句“衛府”,就再不介紹些旁的。
仿佛一說這兩個字,人人便都該心知肚明了似的。
他沒意識到這些,心情倒也平緩,便問:“我為何會在此處?”
“這奴才也不知了,隻聽說是祝少爺將您安置在此處的,您當時昏迷著,大夫來瞧過後說先生您並無大礙,祝少爺便吩咐奴才來伺候您了。”
“祝少爺?”
“是。他是我們太太的親弟,如今正借居在衛府上呢。”
妻子姓祝,還有個親弟也住在西北,又被稱作是衛將軍......
——直到這時,陽佟無才忽地意識到,自己如今究竟在一個多麼了不得的地方。
衛府。衛將軍府。
不是那位名震西北的衛珩,還能是誰?
許是這一路上聽見的有關衛珩的事跡都太讓人印象深刻,所以此時真到了衛大將軍的府邸,才如此忐忑難安。
他一倏兒竟然連手心都冒出汗來。
也便是說,之前在街麵上縱馬傷了自己,又把自己帶回衛府的少年,便是衛家主母的同胞弟弟,祝亭鈺了?
陽佟無坐在桌旁,瞧著眼前的薄粥點心與清淡小菜,久久未能回過神。
祝亭鈺這個人,他從前不是沒聽過。
除卻他是衛珩的妻弟這一點,他自己在京城名聲也大的很。
不為彆的,隻是因為小半年前,他回祖籍科考之時,不知怎麼就與九皇子發生了衝突。
這倒也不稀奇,畢竟九皇子向來以性情暴烈,愛無事生非著稱,滿京城裡與他不對付的世家公子多了去了。
稀奇的是,祝亭鈺與九皇子爭執之時,一怒之下,竟把他直接從酒棧的樓上給直接丟了出去,摔瘸了他一條腿。
九皇子在宮中的地位並不高,他生母是個宮女,因品級不夠撫養他,他便被皇上下旨給了淑嬪養。
淑嬪娘家煊赫,但她自己有兒有女,對九皇子不過也隻是做做麵子情罷了,從未放在心上過。
那些與他不對付的世家公子,大多在京城裡都有些煊赫的背景,是以既瞧不上他,也不怕他以勢壓人報複,不過都隻是看在他皇子的身份上,不願多生事端多計較罷了。
但即便是這樣。
即便是有人敢在私底裡不給他好臉色,也從來沒有人敢與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執,畢竟他好歹是個皇子,真鬨大了,那就是藐視皇威,有辱皇家臉麵。
更彆說還把一位皇子給拎起來扔出窗外,生生摔瘸了腿。
不過大概是祝亭鈺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當天夜裡便動身逃去了西北,去尋他姐夫的去庇護了。
他祖籍離京城有些距離,消息沒能立即傳回宮裡,竟然也就真的讓他這麼順順利利地進入了西北轄地。
那時候,京城已經許久都未有衛珩的消息了。
往日在京城炙手可熱的少年權臣,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徹底銷聲匿跡,朝會日日那麼多臣子,沒有一人在聖上麵前提及過他,就連聖上都仿佛把他給忘了似的,任他在北疆自生自滅。
歸根結底,人讓人不得不感概太子手段的果決與利落。
但直到那時候,許多人才忽地發覺有些不對。
衛珩的銷聲匿跡,未免也太銷聲匿跡了些。
西北偌大一個地界,那樣多的府路,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糧食,再加上異族侵犯,以往每季總能傳回來一些極糟心的消息。
沒錯,是極糟心的消息,譬如大麵積的饑荒,餓死了多少多少人,譬如韃子蠻族又攻下了什麼關,割占了幾座城池。
種種種種,讓朝廷的文官們愁的胡子都白了。
但自從衛珩上任後,西北未免也安靜的太過異常。
雖然偶爾也有折子遞上來,但都不過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不是這裡糧食短缺急需救濟糧,便是那裡匈奴又舉兵犯境了猖狂的很,希望朝廷能指派援軍。
而儘管朝廷每每都是無力支援,最終回函也都是“暫能保住,勉力支持”。
這一年多來,西北邊境反倒成為最不用朝廷操心的地界。
因為天高皇帝遠,衛珩在西北如今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也少有人知。
如今想來,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封鎖了消息。
而這個人除了衛珩,還能有誰?
——沒錯的。
那祝亭鈺逃去西北後,滿京城的人都以為衛珩這回注定要被他這個小舅子給拖累。
但沒想到,他把朝廷派去西北捉拿祝亭鈺的人給趕了回來。
是的,甚至沒找任何包庇的借口,就這麼明目張膽地給趕了回來。
說祝亭鈺打得好。
說,就九皇子那樣的性子,口無遮攔不讓他吃點苦頭,他日後隻會惹出更大的禍亂。
說對方要是道個歉,他還能派個大夫過去替他醫醫腿。但他要是還這麼冥頑不靈是非不分的話......
回來稟報的官員跪在大殿之上,戰戰兢兢,聲音細弱蚊吟:“衛將軍說......那就瘸著吧。”
但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太子氣的臉色鐵青:“放肆!他衛珩身為大宣的朝官,竟敢如此不尊律法,藐視皇位,難不成他還想造反嗎!”
整個大殿死一般寂靜。
沒有人敢站出來接一句話。
如今聖上病體未愈,下旨讓太子監國。
與他父皇想必,太子確實是手段果決,大刀闊斧地裁令官員,變法改律,整個朝廷的風氣都肅清了不少。
但到底沉屙痼疾太重,內憂外患齊齊湧來,太子便是再有本事,也是回天乏力。
更何況這一年,太子並未對受難的黎民百姓有多少關心,反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官員任調與朝堂風氣。
其實錯也沒錯,隻是在這時刻,到底還是有些輕重不分。
所以大宣如今這副水深火熱內患不斷的模樣,那衛珩生了些旁的什麼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一列列心思各異的官員之中,季連赫站在最尾,低著頭,掩住嘲諷的麵色。
在他瞧來,衛珩和亭鈺還是脾氣太好了。
換做是他,直接把九皇子給砍死了都有可能。還有那捉拿亭鈺的欽差,他若是在西北,壓根兒就不會放他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