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被世人恐懼的小凶神(十四)(1 / 2)

江奕沉默地凝視了蒼燼幾息時間, 對著女人擺了擺手:“沒事,將東西拿過來吧。”

女人小心翼翼探視著族人的表情, 似乎有點不敢出聲, 半響挪步過來,攤開一張乾淨的樹皮,將手裡捧著的野菜放在上麵, 然後滿腦子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命在旦夕的男人身上:“大人, 需要我怎麼做?”

女人後麵還跟著一些人, 老人小孩都有,她們回來得晚,不像廣場全頭全尾看完了打鬥過程的人,逐漸淡化的恐懼感還沒有對親人的擔憂來得強烈。

大大小小一圈的人圍住了江奕,空出一段距離, 沒有擠得太近, 神色一致的緊張,兩隻眼珠子不打轉地盯著江奕的手。

她們仍舊對女人的話半信半疑,想要親眼證實這雙手怎麼製造出救回死人的神跡。

將幾把磨得鋒利的石刀放進沸水中消毒,江奕好似並未看到那些人眼中的不信任, 招了招手讓他們近前來,開始分配做事。

骨針的磨製極其考驗耐心,所幸江奕最不缺的就是耐心,除此之外, 取出野菜莖絲的步驟都交給手腳靈活又心細的女人。

為了不打擾江奕做事, 少年從人的懷中磨磨蹭蹭地爬了出來, 他本想走到江奕的身旁,卻又不知道為什麼,腳步在地上打了個頓,整個人繞後站在了江奕的身後。

江奕不明所以地往後看,兩人眼對眼,片刻後蒼燼搖了搖頭,視線掃向廣場上的那群契族人,好似單純地怕他們發難。

“……”

再一次體會到解除雙方芥蒂的任務重大且道遠,江奕打磨骨針的手在保持條理不紊的同時也加快了速度。

工具準備就緒,契族內部也備有類似於麻沸散的藥物,據說是契族某一個勇士無意中發現的,常被他們摻進食物中做誘餌,以此來捕獲牲畜的幼崽,他們也不敢給人用,生怕人用了之後就醒不過來了,江奕此次算是給他們開了一次先河。

雖然設備未能做到完善,但聊勝於無。

江奕做過不少次縫合手術,隻有少數幾次是在腹部這樣柔弱關鍵的部位,就算有7號位給他即時投放傷者人體結構的影像圖,他也必須將速度給放慢,以免出現差漏。

旁邊的女人負責用手將傷口撐開,事實上直麵自己丈夫慘不忍睹的傷口,這個女人也無法表現出完美無缺的堅強。

當石刀沾上壞死的血肉時,女人急急地屏住呼吸,發顫的手眼看著就要合攏,江奕突然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隻是很隨意的一眼,但女人心尖上千鈞重的巨石好似重重地落回了原位,咽了一口唾沫,維持姿勢不動。

整個過程可以說是很順利,當看到江奕手起刀落不多不少正巧將流著膿水的部分與其他鮮活嫩紅的血肉分割開時,圍觀的眾人差點忍不住爆出震驚的抽氣聲,又勉強穩住止在口中,害怕打擾到救人的江奕。

隻是逐漸的,看著江奕乾脆利落地清理切除,每個人的臉上都帶上了一絲意味莫名的崇敬。她們不是勇士,不明白江奕擁有這麼厲害的能力代表著什麼,但木頭依舊平穩的呼吸卻讓她們看見了親人存活的希望,一個個眼中迸發出火熱的光彩。

蒼燼站在江奕的身後,從上往下看,正好是觀看的最佳視角。

他凝視著江奕行雲流水一般的手法,極好的耳力讓他聽見了身邊時不時急促喘動的呼吸,時間仿佛被拖曳得漫長,地麵從他與江奕的縫隙中龜裂出一道偌大的口子,整個世界就此被分割開。

高空上雲彩緩慢飄過,蒼燼的視野倏然沉寂下來,短暫的陰暗讓世界隻剩下了涇渭分明的光暗兩種色彩。

一半被渲染得極其明亮,江奕姿態優雅地端坐在其中,眾人圍在他的四周,眼中飽含敬佩孺慕。一半又陷入了黯淡的陰影下,朝外探出扭曲的觸須,觸須帶著陰涼纏繞在蒼燼的身上,越纏越緊,勢必將他拖入無法重見天日的深淵。

秋日,地上撒滿了枯葉,樹木光禿禿地聳立在那,宛如張牙舞爪的妖物。

啪、啪、啪——

殘破的土牆邊上,一個身體削瘦的小男孩貼著墊著腳,用他那小小細弱的手掌用力拍擊著牆麵,撕心裂肺的叫喊響徹四周。

“有人嗎,有人在附近嗎,求求你們讓我進去——!”

突然起了一陣風,帶起地上的枯葉,枯葉打旋似地飛上高空,輕輕撞上了小男孩枯黃的臉頰。

不過多時,陰暗的天空更添了一筆濃墨,柔和的輕風變得凶猛,呼嘯著刮上男孩的肌膚。傾盆大雨魚貫而下,冰冷雨水像刀子一樣衝刷著烏青破皮的膝蓋,血跡蜿蜒流淌在了地上。

小男孩感到跌破的膝蓋傳來鑽心一般的疼痛,他強忍著,用更大的力道拍擊土牆,更大的嗓音呼喚著牆後的人。

“求求你們,我阿爹要不行了,求求你們讓我進去,讓我見見祭司大人!”

沒多少肉的掌心在越來越中的拍擊下變得紅腫。

“有人在嗎!求求你們聽到我的聲音……讓我進去,讓我進去,讓我見見祭司大人,求求你們了!”

全身上下被淋濕,瘦小的軀體在暴雨中冷得不住顫抖。

“求你們放我進去——!”

牆內沒有任何反應。

驚雷劃過天際,轟隆隆的雷聲貫徹了灰白色蒼穹,小男孩的嗓音逐漸沙啞,被磅礴的雨聲壓得一絲也泄不出來,小男孩終於伸出了顫抖的手臂,艱難扣上土牆坑坑窪窪的豁口。

密集的雨幕下,一個小小的身體緩慢攀爬在高大的土牆上,連續跨越了半座山的雙腿酸軟無力,幾次沒有踩準位置,倏然滑落下去半截,停頓了一個呼吸,又慢慢地往上爬行。

雨水模糊了視野,前方變得朦朧不清而又遙遠,腳掌手掌被土牆裡尖銳的礫石弄得傷痕累累,咬緊的後槽牙微鬆,嘎吱作響。

小男孩死死盯著土牆的最高處。

心底仿佛有兩個聲音在交纏響起,一個為即將抵達上方而急切地叫喊,一個含著惶恐不安的怯弱。

就要到了,快點,快點,就快到了。

阿爹,阿爹,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忤逆牆的界限,我不是要忤逆契族。

還差一點就到了,還差一點,堅持,堅持啊。

我沒彆的辦法了,等祭司治好了你,我就向酋長請罪,當奴隸,當牲畜。

就要到了!

終於摸上土牆的頂端,小男孩雙眼倏然一亮,黑曜石般的眸眼仿佛在昏暗的環境中迸發出了透亮灼目的光彩,充斥著對希望的向往。

一隻長矛卻在此時穿刺過來,正迎上小男孩的額前。

他不由自主地鬆了手。

失重的身體朝後墜落,寒風暴雨呼嘯在耳邊。

小男孩的雙眼微微睜大,迎著漫天大雨,血絲蔓延上眼球,瞳孔緊縮成一點,那曇花一現般透亮的光彩仿佛被雨水給衝刷得一點不剩,餘下儘是碎裂成渣的黑白。

阿爹,阿爹……

你不是說,我是契族的英雄嗎?

嘈嘈切切的人聲紛鬨不休。

“唉,蒼火,你知道,就算沒有這個小怪物,以我們的實力也不可能會輸嘛……你再看看他都做些了什麼,馬上就要入冬了,大半的屋子給毀了個乾淨,好不容易養大的牲畜被壓死了多少,這讓我們活過冬天?”

“食物哪是那麼好找的,什麼,救了很多人?這……要是冬天族人們被餓死了,那他不是也殺了很多人?”

“就算他沒有傷害族人,但看他瘋起來的那個樣子,毫無理智,殺人的時候更是一點猶豫都沒有,簡直就不像是個人。欸我說,這小怪物真是你親生的?不會是從哪撿……啊!你這老瘋狗,怎麼打人!”

“夠了,夠了。”麵色滄桑的中年男人低下黯然失望的眉眼,開口噴湧著碎屑般的血沫,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牙關中擠出一個疲累乏竭的聲音:“我帶蒼燼走。”

記憶化作汙黑的淤泥,甩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重重疊疊,厚重而不可剖析。

雙眼腥紅的力量巨獸從蒼燼身後慢慢接近,托起他那細長的雙臂。

蒼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湧出鮮血,膚色褪去蒼白,肮臟醜惡的黑色汙漬從皮膚裡滲透出來,和鮮血混合成不祥的黑紅色,啪嗒一聲砸落地麵。

拔長的手指扭曲著朝外延升,化作身上纏繞的深淵觸須,朝著光明處蔓延出去,蔓延出去……逐漸要夠到江奕的後背。

光太刺眼,他不喜歡。

這些人他也不喜歡。

可那個人卻站在他不喜歡的地方,救著他不喜歡的人。

為什麼呀?

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力量巨獸張開四肢,昏黑的漩渦幾乎將他卷席其中。

他伸著手臂,手指化作的無數根黑暗觸須試探著接近那宛如萬丈光芒般的人。

——是為了我。

所以隻要我想,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心裡動情地引誘著開口,我隨時都可以將這個人一起拉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