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瑟瑟走的很慢, 她的額頭上隱隱滲出細密的冷汗,不知是不是腿骨斷了,每走一步都刺骨的灼痛。
她不敢將重心都壓在燕王身上, 燕王的體力似乎不是很好,架著她走了沒多久便開始微喘,唇色也微微泛起一抹烏白。
燕王平日總是披著狐裘, 便讓人瞧不出他的身形,方才他將狐裘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才注意到他身材削瘦, 頗有弱不禁風的文質書生之意。
她總覺得自己再稍微用點力氣,就能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屆時她沒怎麼樣, 倒是先把燕王送去了西天。
一靠近校場,林瑟瑟便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 守在校場外的侍衛們個個繃緊著臉,麵色肅立的像是準備去戰場赴死。
有侍衛瞧見了她, 神色先是一愣,而後麵上浮現出一絲喜色, 一邊往校場跑,一邊對著校場內高聲喊叫道:“皇後娘娘回來了——”
林瑟瑟循著侍衛的身影, 抬頭朝著校場裡望去。
明明沒有刻意尋找,她的眸光卻自然的越過黑壓壓的人群,一眼便落在了司徒聲的身上。
他的身影被黃昏的餘暉拉的欣長,燦燦細碎的金芒映在他玉色的半扇麵具上, 襯的他冷白麵容上的斑斑血跡十分突兀。
血跡?哪來的血跡?
她的眸光微微下移, 因為離得太遠瞧不真切, 隻能依稀看到地上躺著兩個人, 一動不動的像是死了一樣。
司徒聲的身旁跪了一地的侍衛奴仆,他們麵色惶恐,戰戰兢兢的瑟縮著腦袋,似乎怕極了他。
林瑟瑟正失神,耳邊卻傳來燕王的低咳聲,她下意識的收回目光,側過頭看向他。
燕王的皮膚很白,幾近病態的白,許是因為畏寒的緣故,他的耳廓凍得通紅,唇瓣卻泛著淡淡的白色。
他咳得很厲害,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他下一瞬會咳出血來。
林瑟瑟遲疑一下,抬起垂在身側的那一條手臂,蔥白的指尖撚住雪色狐裘的係帶:“今日多謝王爺出手相助,如今已經到了安全之地,這狐裘還是王爺披著吧。”
剛下過雨的林子布滿泥濘,她逃跑時幾次摔倒,衣裳沾上泥汙血跡不說,又被石頭樹枝刮破了幾道,瞧著十分狼狽。
燕王見她那個窘迫的模樣,二話不說便把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了下來,披在了她的身後。
他搖了搖頭,笑容溫潤:“不必,娘娘披著就是,左右是快到營帳了,不差這一時。”
林瑟瑟見他態度堅決,也沒再堅持,隻是從袖間掏出一條沾著泥土的帕子:“這是王爺方才借給本宮擦臉的帕子,本宮怕是不便帶回營帳洗淨再歸還,勞煩王爺見諒。”
燕王這次沒再說什麼,接過帕子收了起來。
雖事急從權,但畢竟男女有彆,還是要避嫌才是。
許是呆滯的眾人都反應過來了,一群人蜂擁而上,將她和燕王團團圍住。
皇帝準備要上前接過她的手臂,林瑟瑟卻不動聲色的避開他,對著滿臉淚痕的杏芽道:“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扶著本宮?”
皇帝的手臂懸在半空,微微有些尷尬,可見她側過頭去,似乎是沒看到他的動作,心中又釋然了些。
他麵色有些發白,喉間似是堵著什麼東西,胃裡隱隱還在翻騰著,這是方才被那血腥的場麵給惡心的。
皇帝強壓下不適之感,神色關切的望著她:“可有哪裡受了傷?疼不疼?朕這便喚太醫過來。”
鎮國公看起來比皇帝還在意她,他眼角墜下兩滴鱷魚淚,抬起的手臂止不住的哆嗦:“娘娘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眾人見鎮國公那情真意切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再一想剛剛從那侍衛嘴裡吐露出來的‘真相’,隻覺得其中定有什麼誤會和隱情。
皇後雖不是鎮國公的親生骨肉,但到底是養過十幾年的,鎮國公將她當做掌上明珠疼愛了這麼多年,甚至在她身份被揭穿後,也沒有將她趕出國公府,又怎麼可能在她飛黃騰達之後,乾出買凶殺女之事?
再者說,鎮國公一向德高望重,往日還曾率兵打仗衛國,在京城裡的聲望極高,絕對做不出這樣醃臢下作之事。
就連皇帝也是這樣想的。
但事實上,隻有鎮國公自己知道,他渾身打顫是被司徒聲那一劍給嚇的。
少年時他能馳騁戰場,不懼馬革裹屍,可當年齡越來越大,往日的赤子之心早已不再,唯有無窮無儘的欲.望在瘋狂竄長。
他解甲歸城後,為防太上皇猜忌,主動上交兵權虎符,整日在京城縱情酒色,醉生夢死,這才沒有重複司徒家被扣謀逆之罪,全家葬身火海的悲劇。
如今得到的身外之物越多,他便越恐懼死亡,方才司徒聲朝他出劍時,他自知躲避不過,隻覺得內心悔恨交加,暗恨自己沒有趁早除害掉林瑟瑟這個野種。
雖僥幸活了下來,他卻仍感到陣陣後怕,為在眾人麵前洗清買凶殺女的罪名,隻好裝出一副愛女心切的模樣。
林瑟瑟這一路都在強打著精神,好不容易抵達了安全之處,卻還要硬撐著麵對這些虛偽的麵容,隻覺得頭重腳輕,疲憊不堪。
她此刻沒有心情追究猛虎的出處,更沒心思與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來回周旋。
死裡逃生之後,她最想見的人,卻是那個矗立在遠處一動不動的朱色身影。
腿骨腳腕處傳來的陣陣刺痛,令她疼到快要窒息,她強撐著一口氣,在杏芽的攙扶下,艱難又緩慢的朝著他的方向挪去。
他無動於衷的立在那裡,仿佛沒有看見她向他走來。
林瑟瑟停在了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她抬起蒼白沒有血色的小臉,輕扯著乾裂的嘴角:“我回來了。”
她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在那生死攸關之際,她的眼前浮現出他的麵容。
她想,他若是知道她死了,該會有什麼反應?
是傷心,還是歡喜,又或者是漠不關心?
大抵是最後一種吧。
在他眼裡,她約莫和玉姬一樣,不過是一顆擁有利用價值的棋子,而當她失去了利用價值後,便可以隨時棄如敝履。
她歎了口氣,心有不甘的等待死亡的降臨,但就在猛虎撲向她的那一瞬間,不知從哪棵樹上呼嘯飛來一支短箭。
這短箭射穿了銀虎的後腿,箭刃連著那條腿一起被釘進樹乾裡,鮮血汩汩的從虎腿向外流淌,那虎嘯聲震耳欲聾,將她從怔愣中驚醒。
藏在暗中救下她的那人,應該是司徒聲的手下。
她也是偶然間才發現了他的存在,上元節的前一夜,屋外下了點小雪,她蹲在坤寧宮裡包著湯圓,拿出兩大條驢鞭準備剁餡,自言自語了一句:“不知哥哥愛不愛吃。”
而後她便聽到屋頂上有瓦片嘩嘩掉落。
正常人自然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問題是她不是正常人,之前在藏劍山莊裡,不知哪個混蛋造謠她房間裡藏有絕世秘籍,便總有人趴在房頂上偷窺她,待她睡熟後,再半夜翻窗進屋。
一想起那日她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之間轉個身子,便見有人立在她床頭翻箱倒櫃,她便覺得雞皮疙瘩掉一地。
在心理陰影的驅使下,她出門查看了一番。
瓦片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她蹲下身子撚了些瓦片上的白雪,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屋簷瓦片上的雪,該是白白淨淨的才對,這塊掉下來的瓦片,卻是沾上了點不怎麼起眼的泥土。
若非是有人踩在瓦片的雪上,又怎麼會留下泥點子?
她不動聲色的回了寢殿,當晚她嚴陣以待,在殿內設下機關陷阱,誰料那屋頂上的人並未進她的宮殿,之後的幾日也是如此。
那時她便隱約猜到,這人許是司徒聲派來監視她的。
緊要關頭,她也來不及與那人道謝,隻能爬起身來,拔腿就跑,連鞋子掉了一隻都沒察覺。
那銀虎似乎被激怒了,它用力的掙紮,終是將虎腿從那樹乾中掙脫了出來。
它一路追趕著她,因為後腿上帶著短箭奔跑不便,它的速度慢了不少,但林瑟瑟隻有兩條腿,就算它瘸了一條腿,那也還有三條腿,她怎麼可能跑得過一頭成年猛虎。
所以她一邊跑,一邊對著空氣叫喊:“大兄弟,你再給它來一箭行嗎——”
大兄弟可能是沒聽到,而她也因為地太滑又摔了過去,就在猛虎靠近她時,不知從哪裡射來第二支短箭。
這次射的是猛虎的眼睛,她爬起來繼續往林子外跑,那隻銀虎像是磕了藥似的,很快便鍥而不舍的追了上來。
她一共摔倒了五次,那人就射了猛虎五箭,次次不得要害,直到她沒站穩從土坡上滾下去,摔得腕骨像是碎裂一般,她終於忍不住喊道:“大兄弟,要不你直接給我來一箭吧?”
她倒是不知道,其實歲山也委屈。
他擅長的是跟蹤和隱匿之技,又不擅長拉弓射箭,能射中猛虎都是超常發揮,還想要啥自行車。
森林麵積很大,那隻殘疾的銀虎,約莫追了她將近半個時辰,她在林子裡左繞右繞,總算在遇見燕王之後,結束這場拉鋸賽。
燕王拉弓射箭一氣嗬成,一箭便射穿了銀虎的咽喉,她也總算將高高提起的心臟,落回了原位去。
林瑟瑟回來了,但司徒聲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他低垂著眼眸,彎下腰將地上的銀劍拾起,順腳又踢開了腳底下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撚住劍鋒,嗓音不帶一絲情感:“竟然還活著。”
林瑟瑟一怔,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前,淚水已經從眼角淌落了下去。
生死之瞬她沒有哭,被猛虎追了半個時辰她也沒有哭,摔斷腳腕她依舊沒有哭。
但就是這一刻,聽到他說這樣的話,眼淚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止也不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果然,對於他來說,她和玉姬並無不同之處。
果然,他根本不在意她是生是死。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腳腕骨上傳來陣陣劇痛,她死死咬住唇瓣,半晌才抬起布滿淚痕的小臉,嗓音中帶著濃濃的哭腔:“哥哥很希望我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