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個窮民苦力的存在,不就是為了伺候老爺們優渥生活的存在嗎?
姚長興將第一遝賣身契拿了起來,笑著說道:“以後啊,我就不是你們老爺了,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沒有身份再攔著你們了。”
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抽什麼風,要看向這些人。
強人身依附,就是自由的敵人。
“宣旨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馮保宣旨。
朱翊鈞一步步的走上了北土城磚石城牆的五鳳樓,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久沒有出現在世人麵前的潞王朱翊鏐,也出現在了皇帝的身側,同樣是親王冠帶,麵色一樣的嚴肅。
大明皇帝朱翊鈞一直正襟危坐,他看起來麵色平靜,甚至帶著笑容,但雙手緊握著龍椅的把手,還是暴露了他的內心並不平靜。
“伱想的很對,朕還是要用淩雲翼去河南。”朱翊鈞點了點頭說道:“好好休息,準備前往山東履任。”
“去吧去吧。”朱翊鈞連連揮手說道:“替咱看看,咱這一身行頭,委實是不大方便。”
巡撫一方,期滿回京,就是朝堂明公,在大明為官,誰不想往上爬?
反倒是勢要豪右們總是下意識的往銳卒身邊靠,生怕銳卒一個‘不小心’失察,血濺五步。
“宣王一鶚進殿吧。”朱翊鈞示意馮保宣等在外麵的王一鶚進殿領印綬,前往山東。
他們至暗的人生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光明。
“我能去遼東墾荒嗎?我聽彆人說,遼東那邊墾荒給田,還能討到婆娘。”一個有些瘦弱手臂有點長,個頭大約六尺的男子,突然開口問道。
王一鶚兢兢業業十年府丞,大明京畿日新月異,但王一鶚都安置的極好。
小黃門們將天語綸音逐級傳下,三百二十人大漢將軍整齊劃一的齊聲喝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日,廢除賤籍,欽此!”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便用他。”朱翊鈞最終為這次廷推劃上了句號,這次真的是欽點,朱翊鈞頂著廷臣們的普遍反對,強行通過了重大人事任免。
這讓姚長興有些失落,但賣身契都撕毀了,似乎真的沒有身份去乾涉過去的奴仆追求新生活了。
“萬萬不可啊,陛下。”王一鶚立刻就有點急了,趕忙說道:“罵就罵兩句吧,這賣身契也是真金白銀買的,都掉肉了,還不許人罵幾句了?若是真的打殺,恐怕立刻就是烈火烹油,這廢除賤籍反而推行不下去了。”
“安心做事就是。”朱翊鈞看著王一鶚笑著說道:“舊事不必重提,徐階,是朕手刃的,朕,問心無愧。”
王一鶚其實對自己的升轉,內心是不抱有期望的,徐階門下這個事兒,是繞不過去的。
但朱翊鈞不認為自己日子苦,身邊一大堆的宮婢伺候,出行身後跟著一大堆的尾巴,這還是樸素?節儉是節儉,但不是日子苦,這是有本質區彆的。
“我願意去!”這男子極為興奮的站在了軍兵身後。
姚長興是勢要豪右裡,為數不多有點良心那種,在他家乾活,隻要不是作奸犯科,都給口飽飯吃,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姚長興坐在一個長條桌前,鎮紙之下,壓著厚厚的一對賣身契,他家裡的義子、義女,家丁、奴仆、婢女、樂伎、長短工超過了一千三百餘人,他不清楚,朝廷為何要如此大動乾戈。
王崇古見過王一鶚後,反而有了新的認識,這個人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徒,去探望,已經是王一鶚最後的師徒之情了。
“朕知道,朕知道。”朱翊鈞笑的更加陽光。
嘉靖三十八年,給事中羅嘉賓等人彈劾戚繼光通番,若非張居正鼎力回護,甚至沒有任何避諱的闖到了西苑,再加上戚繼光攻破了岑港的捷報傳入京師,恐怕戚繼光在那時候就已經身敗名裂,甚至有可能問斬。
姚長興以為,窮民苦力們會迷茫,會疑惑,或擔驚受怕,甚至是跪下來,拉著他的腿,大聲的哭泣,但沒有,完全沒有發生!
而現在,他又獲得了一份力量。
去哪兒還不是皇帝說了算?但朱翊鈞要征求王一鶚的意見,看看他有沒有心儀的地方。
在京營銳卒的引領下,窮民苦力,每二十人一組,緩步來到了老爺的麵前,窮民苦力,人人麵露菜色,麵黃肌瘦,都比較瘦弱,就連那些個婢女也是豆芽菜,頭發如同枯草一樣,眼神黯淡無光,麻木的走到了老爺麵前。
坐在皇帝旁邊的張居正、王崇古,彼此眼神交彙,都露出了一個笑容,大明,蒸蒸日上的感覺真好。
“忙,忙點好啊,忙到沒工夫見朕了。”朱翊鈞聽聞馮保的彙報,笑了笑說道:“等他忙完了,宣到通和宮禦書房來見朕。”
“王次輔所言有理,但我還是認為不便重任。”張居正仍然頗為堅持,他繼續說道:“陛下,這也要看他表現,看他的踐履之實,到了山東地麵,仍然忠君體國,未嘗不可器重。”
“我沒有問題了。”王崇古聽完了回答,不再追問。
大環境不同了,王一鶚對徐階的師生情誼,真的大於了國朝振奮和青史留名?
朱翊鈞同意了王一鶚的請求,代表著皇帝行使皇權對王一鶚的行為進行了支持,如果釀成民變,其後果不堪設想,大明京師,天下首善之地,鬨出民亂來,才是笑談。
“陛下既然聖意已決,那臣隻能說,希望王一鶚能夠不辜負陛下聖恩。”張居正思索了片刻,最終不再勸諫,他稍加思忖後說道:“若是王一鶚有悖逆之舉,不能議賢、議功、議勤寬宥。”
王一鶚的膽子是真的大,滿含怨氣的窮民苦力聚在一起,還敢邀請大明皇帝親自觀禮。
王一鶚有些愕然,趕忙說道:“王次輔請講。”
姚長興將賣身契撕成兩半,扔進了垃圾桶裡。
朱翊鈞在三天後才見到了王一鶚,王一鶚真的忙到暈頭轉向,三天一共睡了七個時辰,才算是加班加點,把三萬四千丁口送往了遼東,由京營銳卒四名千戶帶領,薊鎮軍兵三千人護送,前往遼東墾荒。
賤儒們甚至連林輔成都辯不過,更遑論去挑戰禮部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了。
區區致命題!
王崇古為難人的手段,著實是讓人難堪,這文華殿上,就這麼直接了當的問了出來。
王一鶚猜的,他這些年一直在京畿,對陛下很了解,不要在陛下麵前打迷糊眼,怎麼想就怎麼說,陛下有容人之量,王崇古這種大奸臣,不還是在次輔的位置上穩穩當當的乾了九年?
張宏抓著兩個中書舍人的手,不讓他們寫下不該寫的內容,兩位中書舍人非常配合的入廁去了。
姚長興將二十張一遝的賣身契展示了一下,上麵是這些奴仆的名字,順天府丞王一鶚讓人教的這句話,毀掉賣身契前,要勢要豪右親口對這些窮民苦力說出來。
王一鶚用政績證明了自己忠君體國,但因為他是徐階的學生,就直接全麵否定王一鶚這個人,這多少有點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要是嚴格的論,張居正也是徐階的學生,雖然不是座師。
這就是窮民苦力的樣子!
“臣拜謝聖恩。”王一鶚站了起來俯首謝恩。
聖旨非常簡單,隻有幾個字,是因為這封聖旨是給在外等候入場的賤籍們準備的。
整套製度,完全照抄的洪武、永樂遷民的作業,萬士和從舊紙堆裡搗鼓出來的祖宗成法。
離開了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就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什麼的存在!
朱翊鈞搖頭說道:“不缺人,但缺循吏。”
王一鶚趕忙解釋道:“淩部堂在山東已經做了初一,清丈基本完成,臣沒什麼治理地方的經驗,循規蹈矩的本事還是有的,山東清丈做完了,就是普查丁口,剛好臣也擅長這個。”
“臣告退。”王一鶚已經很清楚了,文華殿內的廷議,氛圍並不融洽,大明臣工們對王一鶚的疑慮寫在了臉上,是陛下力保。
正三品以上官員,都可以在‘八辟’中,議這三樣來降低懲罰,八辟寬宥,就是刑不上大夫的由來。
但姚長興太清楚不過了,離開了窮民苦力,離開了這些奴仆,他們再想保持如此優渥的生活,是完全不可能的!
姚長興有些顫抖的將撕掉的賣身契,放進了垃圾桶裡,他忽然閃出了一個想法:大明皇帝是真的節儉,廢紙都要回收再利用,既然如此節儉,為何不做垃圾回收的生意呢!
朱翊鈞若是知道,一定會驚訝,姚長興怎麼知道皇莊也做垃圾回收的買賣的!這可是一筆很大很大的進項!皇帝這點生意,都被看穿了,毫無安全感了。
侯於趙回京敘職的時候,朱翊鈞問他,遼東墾荒需要多少人啊?侯於趙對皇帝大言不慚的說:遼東墾荒,多多益善。
“為什麼是山東呢?”
“陛下,臣下去看看。”海瑞終於忍不住走到了皇帝麵前,俯首說道。
“河南清丈困難,淩部堂恐怕要前往河南。”
“山東!”王一鶚當然也想進步,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馮保去宣他的時候,都把陛下的意思告訴了王一鶚。
也就是說,王一鶚如果在山東暴露了真麵目,那就不能寬宥,還要加重懲罰,以收威嚇之效,因為王一鶚辜負了聖恩。
能坐在五鳳樓上的都是三品及以上,其他人就隻能站著,而海瑞是正二品的左都禦史,他是站著的,他靠在城牆邊上,用力的向下張望著,麵色通紅!
徐階案,是萬曆四大案之一。
沒有人問過他王一鶚對於徐階案的看法,王一鶚心裡有委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