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詔曰:今日,廢除賤籍
順天府丞王一鶚要廢除賤籍,其廢除的地點,在北土城的磚石城牆外。
北土城就是京營的北大營,為了方便操閱軍馬,尤其是春秋大閱的進行,在北土城的北側,有一片巨大的校場,可供十數萬人的銳卒進行操練。
之所以選擇北大營進行廢除賤籍的儀程,完全是為了借著北大營的利刃,威懾恐嚇勢要豪右,廢賤籍就是廢除賤籍,把聖命不當回事的後果,要好好掂量下腦袋。
即便是京營在河套,但老營依舊留守兩萬銳卒,這些銳卒中有數百人,是跟著戚繼光平倭的南方客兵,剩餘的庶弁將大多數都是萬曆元年的老營,就是最開始的一萬銳卒,這是戚繼光留下的火種,一旦大明討伐板升不順甚至兵敗的情況下,老帶新,可以最快的形成戰鬥力,防止生變。
這是戚繼光的料敵從寬。
除了震懾之外,王一鶚也實在是找不到能夠組織如此規模行動的地方了,畢竟這兩萬銳卒聽命於皇帝,可以組織十四萬的賤籍入北土城,在朝廷的見證下,由持有賣身契的勢要豪右本人,親手廢掉賤籍。
勢要豪右們恨死鬆江學派自由派魁首林輔成了!他本該是‘向官僚、專製公開挑戰的旗手’,向皇帝過度乾涉海貿、煤鐵開炮的自由派,隻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徹底成了皇帝的走狗,甚至為皇帝廢除賤籍搖旗呐喊,以壯聲勢。
朱翊鈞這一身,連冠帶加起來快十斤重了,穿起來不方便,行動起來也不方便,那些個雞零狗碎的玉佩,走快點就叮叮當當的響,當然四方步邁的穩,不會響起,每次端著架子邁四方步,朱翊鈞都能想到鎮元大仙的龍行虎步,覺得自己頗有氣勢!
看吧!
聲震雲霄。
姚長興,西土城的遮奢戶中的遮奢戶,即便是遷徙入京,在浙江依舊是名門望族,他的大兒子姚光啟是海帶大王,雖然和他們家沒什麼關係,但姚長興還是在次子姚光銘的勸說下,在順天府張榜公告後,第一個投降。
侯於趙並沒有領兵作戰的本事,但是墾荒,他覺得自己十年經驗,再加上做事認真,真的不是什麼難事。
“你們啊,自由了。”
聖旨很長,兩個小黃門拉開了聖旨,馮保甩了甩拂塵大聲的喊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日,廢除賤籍,欽此。”
有用嗎?你皇帝就是下再多的旨意,就是把賣身契全都收繳毀掉,這些個賤籍們,不還是要在他們家做工,地位和過去有什麼區彆嗎?他們不依靠勢要豪右能有安穩生活?
王一鶚入殿接過了印綬,放在一旁,鄭重的五拜三叩首,大聲的說道:“臣叩謝皇恩,必不負陛下聖恩。”
“王府丞受累了。”朱翊鈞看得出來王一鶚是真的累。
朱翊鈞告訴了王一鶚一個事實的真相,人就是他殺的,雖然王一鶚早就猜到了,但從皇帝嘴裡說出來,這就是肯定。
王一鶚甚至沒犯過任何的錯,就因為是徐階的門下,就棄之不用,朱翊鈞覺得可惜。
“免禮,好好做事就是。”朱翊鈞倒是沒有過多的要求,即便是王一鶚真的倒戈一擊,朱翊鈞頂多丟點麵子,可王一鶚丟的是腦袋,徐階那些個門生故吏,丟的是前途。
“明日廷議後再說不遲。”朱翊鈞沒有多說,這件事上,他和張居正沒有達成一致。
徐階鋃鐺入獄之後,王一鶚還去了天牢探望,這也是王一鶚在這個順天府丞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的原因,沒有升轉,因為無錯,也沒有外貶。
萬一,張居正的意思是,萬一王一鶚對徐階之死,懷恨在心呢?徐階之死,孫克毅兩兄弟、汪道昆、沈一貫、徐渭這些為胡宗憲平反奔走的人有多高興,徐階的死黨就有多悲傷。
對於王崇古而言,如果開海投資的分紅能少點就更美了。他能賺錢,兒子也能賺錢,真的是花的沒有賺得多,得虧在陛下這裡的斬殺線也提高了一大截。
大明皇帝需要力量,需要很大很大的力量,足以讓老天爺都為之側目的力量,才能保得住大明的新政,讓大明在滿目瘡痍的狼藉中,浴火重生。
“你為什麼要去天牢裡看徐階?”王崇古麵色嚴肅的問道。
“我認為可以任事。”
這對勢要豪右而言,或許會成為一個有力的證明,即便是離開了勢要豪右,窮民苦力也能活的很好。
朝堂上有汪道昆和徐階有仇,張居正也和徐階決裂,王崇古跟徐階也不是一路人,甚至當初徐階倒台,高拱上位,就有晉黨在發力。
禮部尚書萬士和直接就麻了,他根本不知道陛下要這麼隆重,準備的典禮規格,根本沒有拔到這種高度,但朱翊鈞沒有下明確的旨意,萬士和也不好臨時改流程了。
十四萬的賤籍悉數廢除後,朱翊鈞才擺駕回宮,他本來要宣見王一鶚,誇獎他的忠君體國,順便再給他升升官,這順天府丞的正四品,該升轉三品巡撫一方了,日後文華殿上,必然有王一鶚一席之地。
但他沒找到王一鶚,因為要去遼東墾荒的新自由人,實在是太多了,王一鶚剛忙完廢除賤籍的事兒,就直接去了廣濟寺,他要給窮民苦力開路引去。
“臣惶恐。”王一鶚猛地站了起來,就要請罪,這起猛了,身子一軟又坐在了凳子上。
朱翊鈞認為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新政開始全麵惠及窮民苦力的明確信號。
王一鶚對京營有信心,對京營的組織度有信心,再找不到比京營更有組織度的集體了,而且他對勢要豪右的軟弱性心裡有數,當順天府張榜公告的時候,勢要豪右們沒有過多的抵抗,選擇了認慫。
整個廢除賤籍的大典禮上,沒有出現大的幺蛾子事,銳卒的戰鬥力是極為強悍的,帶兵刃,一個人看著二十個人輕輕鬆鬆,勢要豪右更是不敢作妖,本來打算乾點什麼,反而在解除賤籍後,變得非常的膽小,甚至不敢大聲訓斥。
王一鶚走後,王崇古看了眾人一圈,才笑著說道:“我問過之後,反倒是覺得,王一鶚可用,為人弟子尊師重道,徐階門下四百人,去探望者僅王一鶚一人,反而說明問題了,王一鶚他有理性,知道什麼能做該做,什麼不能做,不該做。”
但是其他地方就沒有姚長興這麼溫和了,那些個解除了賣身契的奴仆,甚至當場發飆,要抽出銳卒的刀把老爺斬殺的都有,可把坐在長條桌前毀賣身契的老爺給嚇懵了,平日裡一個個低眉順眼,這會兒一個個張牙舞爪,宛若瘋癲。
他看到了這二十個窮民苦力眼中泛起了光,那種光,是雀躍和興奮,是…希望!
這是姚長興第一次從家裡的下人眼中看到這樣的光芒!這讓姚長興變得迷茫了起來,疑惑了起來,甚至是有些害怕了起來!
京營銳卒把手中的戚家長刀往旁邊一挎,平靜的說道:“當然可以,要前往遼東,要到順天府衙門下轄的廣濟寺領取路引,憑照川資,有棉衣兩件、川資(遷移路費)以及安家、置辦農具的銀兩六兩,自便置屯耕種,還免其賦稅三年。”
姚長興無力吐槽,這奇奇怪怪的儀式感,總是讓人覺得有點怪。
“廣濟寺若是不知在哪兒,站我身後,此地事了後,我帶你前往,要攢夠三千人,才會銳卒遣兵護送。”
“陛下,大明不缺人。”張居正言簡意賅的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這也是他一貫的態度,看他對王崇古的忌憚就看出來了。
姚長興想說話,想教訓:倒糞的活兒都沒乾完,還想去遼東?!
“先生最是看中循吏,王一鶚的靠山倒了,他還能坐穩位置,已經是循吏中的循吏了。”朱翊鈞對張居正的反對有點不解,以前沒發現,現在才發現張居正對背景看得這麼重。
若不是銳卒們攔著,這些廢除賤籍的窮民苦力,累積在心頭的怒火,一定會會把在場所有的勢要豪右給燒的乾乾淨淨!
姚長興呆滯的看著那人,心裡不是滋味,他雖然不給奴仆銀子,但是管飯,也沒餓著這人,這人就這麼直接走了,甚至沒跟他這個老爺說一句話,問問他的意見。
朱翊鈞看著王一鶚說道:“朕有意讓你去地方巡撫,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朱翊鈞露出了標誌性的笑容說道:“坐下說話,坐下說話,這廢除賤籍,出力不討好,咱們京堂勢要豪右指揮他們的筆杆子,罵王府丞是酷吏呢!嘿,就該讓窮民苦力們在北土城給他們都打殺了,就沒這種怨言了。”
他在嘉靖年間罵道爺焚修,在隆慶年間罵先帝奢靡,在萬曆年間,他真的挑不出皇帝一點點問題來,如果硬要說,那就是過於樸素,不夠勞逸結合。
萬曆十年四月十日,天朗氣清,因為風向的關係,西山的煤煙吹不到京師,北大營外的天空碧藍如洗,大明皇帝的車駕,在先導車的引領下,從德勝門緩緩步出,旌旗在烈烈風中卷動,號角聲此起彼伏,龐大的儀仗緩緩的停在了北土城外的校場。
“為人弟子,已知大勢已去,恩師不日就將離去,自然要去探望。”王一鶚反複斟酌後,還是說了實話,全天下人都知道王一鶚是徐階最看好的門下,徐階倒黴的時候,王一鶚為了避禍不去探望,他王一鶚就不必再做人了。
汪道昆本來想說什麼,最終忍住了,這王一鶚到了山東,要是為徐階平反奔走,那汪道昆作為明公,是決計不會放過王一鶚,作為工部尚書,汪道昆隻要收緊對山東地麵水利、營造的審查,就夠王一鶚喝一壺了。
紙張回收再造紙,可是毛呢官廠的另外一個重要營收的項目,因為切碎的紙張在白土水中浸泡後,就可以再次做成紙,即便是紙張不夠光潔,不夠白皙,頂多比草紙好一點,但三級學堂使用完全夠用了。
這對窮民苦力,十四萬的賤籍而言,今日就是新生的日子,誠然他們不會馬上就能夠適應自己不再是彆人奴仆這一身份的轉換,但希望的曙光,在漆黑的夜裡,如同朝陽劃破了黑暗。
朱翊鈞在次日廷議上,欽點了王一鶚前往山東,而朝堂之上,多數朝臣則是比較反對,因為王一鶚的座師是徐階。
每凝聚一份力量,朱翊鈞就對保住新政,至少人亡政不消,多一份期許。
“須知,這六兩銀子,不是直接給銀,是農具和口糧,若在遼東滿三年,六兩折半,每年還糧七鬥,仍須知,遼東略顯苦寒。”
“王巡撫,我有個一個疑惑。”王崇古忽然開口問道。
上一個說多多益善可是兵仙韓信!
按照禮部的議定的典禮,這次的廢除賤籍之事,其實不是大祀,不必身穿十二章袞服,十二冕旒,但朱翊鈞依舊把自己的十二章袞服拿了出來。
自由,就是無羈絆之謂也,賣身契在,那就是奴仆。
這一身,大多數時候都要祭祀天地和列祖列宗才會穿。
銳卒對政策很了解,因為如果京營退役,也可以前往遼東領屯耕營堡,組織墾荒。
這不是錯覺,大明臣工都覺得陛下的確有人君風範,穿青衣不穿紫衣,也威嚴無比。
“他去了天牢看完徐階,但沒有為徐階上奏請求寬宥,這是全師生情誼,又不失體國朝振奮之意。”朱翊鈞還是堅持說道:“先生,今非昔比了,那時候,不拜座師能做事嗎?戚帥百戰百勝,若非先生庇佑,戚帥恐怕在嘉靖三十八年就已經被坐罪問斬了。”
王一鶚麵露幾分痛苦的說道:“陛下,臣是徐階門生故舊,恐有不妥,還是在陛下麵前儘忠吧。”
但最終,還是通過了廷議,王一鶚意外的同時,也確信,是陛下獨斷專行了,如果辜負了這份聖恩,恐怕天上地下,再無立錐之地。
“陛下,他是徐階的門下,徐階曾說:門人四百人,唯獨王一鶚是國家的棟梁!”張居正再次強調了王一鶚的身份,徐階門下,而且是死黨。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皇帝今日為何會戴著十二旒冕,穿著十二章的袞服,顯然皇帝很清楚這其中的意義!
完全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為了新政而新政,這就是姚長興坐在這裡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