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意思是,將禁絕煙土納入考成的範圍內,一旦誰轄區內出現了煙土泛濫之事,多級負責多級查問,如果真的泛濫成災,萬能靈活指標,也可以啟用。
他反對權宜考功,是因為情況並不是很惡劣,沒有到特殊考功的地步,若是真的糜爛,再如此也不遲,可以納入工具箱備用。
“王謙最近上了道奏疏,朕下章了內閣,先生為何還沒有寫好浮票。”朱翊鈞好奇的問道,權宜考功法朱翊鈞收回了自己的打算,按著張居正說的納入考成,但王謙那本吊詭的奏疏,張居正遲遲沒有給出意見,著實是怪哉。
是好是壞,倒是說句話啊!
張居正一臉複雜的說道:“陛下,王次輔一家,都是這樣的嗎?臣實在是不好評斷,猶豫三日,還是貼了空白浮票,真的是一言難儘。”
“什麼樣的?奸臣模樣?”朱翊鈞笑著問道。
張居正點頭說道:“對。”
“先生對王次輔一家,似乎有偏見,如此個人的評斷,在先生身上可不多見。”朱翊鈞嘖嘖稱奇,張居正對王崇古的惡意,從不掩飾,甚至這種惡意已經變成了一種偏執和刻板,無論王崇古做了什麼,張居正都是下意識的從奸臣的角度出發。
張居正再次點頭說道:“對,臣對他們一家的確是有偏見的,若非聖君在朝,臣可能會將其徹底趕出朝堂。”
太傅帝師承認自己的偏見,即便是王崇古自萬曆二年就一再證明自己已經知道改悔了,並且忠君體國,經邦濟國。
但似乎無法改變這種刻板的認識。
“也不怪元輔吧,實在是王謙這本奏疏有點過於…”萬士和小心斟酌了下才說道:“過於離經叛道了。”
萬士和的這個形容,頗為保守。
王謙上了本奏疏,關於燕興樓交易行的,他的奏疏有數千字之多,其核心內容就隻有一句話,皇帝要坐莊。
王謙覺得船舶票證、綏遠馳道、礦業票證,本質上就是一種記賬貨幣,代替白銀的貨幣,之所以代替白銀,是因為白銀不夠,誰擁有更多的白銀,誰就對交易行擁有絕對的影響力。
而當今大明天下,毫無疑問,陛下的白銀最多,皇帝因為持有遠超其他莊家的貨幣,這個絕對影響力有三種用法。
第一種使用方法是:將白銀不斷的投入到燕興樓裡,不斷的拉高各種票證的價格,各種投機之人,立刻蜂擁而至,然後內帑可以緩慢的拋售手中的票證,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收割入場的投機客們,大筆白銀的抽出,一定會影響到票證價格,再在低位購入票證,如此循環,收割不止。
第二種使用方法則是完全反其道而行之,高價收入,低價賣出,簡而言之就是兜底,兜底是為了整體信心,就長期而言,就是為了更多的馳道,更多的礦業,更多的船舶,皇帝肯定是要受損失的,而且很大,類似於:尼佛割肉喂鷹,舍身喂虎。
第三種則是維穩,維持基本穩定,這麼做則是為了交易行的理性,交易行不至於真的成為人性之惡的鴻溝,王謙直言,交易行是投機的衍生物,穩定、理性意味著沒有投機可言,時間一久,就是一潭死水了,隻有各種莊家在裡麵興風作浪了,沒有收益預期,隻有少部分人會入場,進來也是被分而食之。
顯而易見,王謙最推崇第一種使用方法,利用白銀的充足優勢,不停的拉漲票證的價格,不停的訴說著一個個類似精紡毛呢的故事,帛幣的故事講完了,就講船舶票證,講馳道、講礦業、講蒸汽機、講棉布,總有新的故事可以講,循環往複的收割,周期性的收割,循環往複。
一把殺人的刀,隻需要不停的講故事,就可以不斷的殺人,這不是奸佞是什麼!
“朕什麼都不做,就是將交易行的權力,讓渡給設有很高門檻的私人交易會形成的莊家手裡,這是朕不允許發生的,但是讓朕割肉喂鷹,朕實在是舍不得,而且長久下去,莊家們就會利用這些規律定期收割朕的銀子,維持穩定的話,那這交易行還不如關門歇業,開他乾什麼?”
朱翊鈞歎了口氣說道:“王謙,真的是害苦了朕啊。”
“就用第一種辦法吧,幸好,票證最小的交易額為五銀每張,算是設立了門檻。”
“陛下,其實可以再往上漲一漲這個門檻。”張居正作為保守派,提議把門檻再提高一點,防止窮民苦力豬油蒙了心,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參與交易行的博弈。
張居正提高門檻,就是提高入場難度,現在交易行並不設限,最低五銀可以搶到一張認籌的船舶票證。
這個門檻,是中人之家就可以入場的,再加門檻,把中人之家攔在外麵,防止這種周期性收割危害廣眾,好不容易攢了點銀子,都扔到這個投機場裡,實屬不智。
一次認籌從一張,變成十張,名下票證不得低於十張,否則強製清退,這樣一來,門檻從五銀變成五十銀。
萬士和聽聞,思索了一下說道:“王謙之前跟陛下說,好東西是不流通的,臣以為,連大明朝廷發行的國債這種預期收益較低的票證,都搶不到,就不要參與交易行博弈了,進來也是被收割的命。”
“五十銀的門檻,就剛剛好。”
朱翊鈞認可了提高門檻的建議,並且下章戶部,至掌交易行事王謙,戶部部議交易行設限之事。
王謙激烈反對!他認為保守派也彆搞什麼商品經濟了,還是回家種地好了,就搞小農經濟得了,既然要做,為何還要提高門檻,這和脫褲子放屁,有什麼區彆!
當然,王謙的反對無效,他很快由反對變成了讚同,應該提高門檻,應該設限,朝廷思考周全,陛下英明。
這種轉變的原因,也非常清晰明了,七星環首刀重出江湖了,王崇古健步如飛的要砍了王謙,追了整整三條街,比上一次還要多一條街!
最終王謙差點沒跑過老邁的親爹。
王次輔家手刃逆子,和都察院禦史們上街挑水,成為了京師兩大最著名的熱鬨和樂子,隻要鬨起來,就是圍觀者眾。
王崇古一臉羞愧的到通和宮禦書房請罪,王謙那本吊詭的奏疏,知道的人很少,隻要內閣不輕易泄露出去,皇帝要做莊這件事還算是極高的機密之事,但春秋論斷,陛下一個貪財的惡名,決計是躲不過去了。
陷君於大不義,就是佞臣。
朱翊鈞稱讚了王崇古的寶刀未老,一把六斤多重的環首刀,王崇古能拿著跑三條街,不是寶刀未老是什麼?
朱翊鈞解釋了一下這個問題,王謙提出這個問題是皇帝必須要麵對的,不能因為王謙發現這個問題,就責備他,要保證燕興樓是皇帝的燕興樓,這個莊,朱翊鈞就必須要坐,絕對影響力的使用辦法,既不能割肉,也不能維穩,那就隻能周期性調整了。
王崇古再次請罪,子不教父之過,王崇古覺得自己教子無方了。
萬曆十年七月十三日,過兩天就是中元節了,這一天也是敬祖儘孝之日,一封聖旨,從內閣傳至了文淵閣,文淵閣首輔張居正、次輔王崇古、輔臣王國光、萬士和等人,對聖旨進行了議論之後,下至兵部,傳閱四方。
聖旨的內容是陳璘所請的:平波靜海。
朝野一片嘩然!
因為要進行如此大規模的行動,甚至可以用戰爭去形容的大事,滿朝文武居然一個人都不知道!
那陳璘打著武裝巡遊倭國的旗號,籌備了一個月多的行動,居然是五大市舶司駐紮水師、舊港、呂宋、琉球、長崎總督府牙兵客兵,發動的搗毀私市清剿海寇的行動!
朝臣們的嘩然是必然的,因為密疏製度本身,本身就是廷臣們才知道的秘密,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密疏製的建立。
廷臣們也沒有大嘴巴往外胡說的習慣,能爬到這位置的明公,個頂個都是謹言慎行的師爺,該裝糊塗的時候,一定是糊塗的。
朝野內外的反應就是,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兒?怎麼知道有私市的?這就開始行動了?
更加恐怖的是,一種皇帝甩開了滿朝文武做事的恐慌感,在朝中快速蔓延了起來!
在朝中還在議論的時候,隻用了一天時間,陳璘收到了皇帝陛下的聖旨,這是大明海防巡檢傳遞聖旨,速度快的驚人,在信息上,得益於海防巡檢司的建設和補充,鬆江府離京堂隻有一天時間,比南衙還要近的多。
水師反應速度更加驚人,本來七月十四日早上就是出發武裝巡遊琉球、倭國的日子,雖然目標變了,但訓練有素的水師,用最快的速度開拔了。
七月十五日夜,海上升明月,滿月的月光灑在了海麵之上,波光粼粼,海麵撒上了一層銀白在風中不斷的蕩漾著,一條條海寇船駛入了三都澳海灣之內,大型交易日就在今天晚上,今日船隻很多很多。
陳璘親率的鬆江鎮水師抵達了三都澳海灣外,全軍靜默,也沒有點燈,靜靜的等待著海寇進入包圍網。
陳璘親眼看到這裡的時候,對這個了老巢,實在是再滿意不過了。
當然陳天德登上五桅過洋船旗艦的時候,陳璘揍了陳天德一頓,理由很充分:你才是倭寇海盜的保護傘,你全家都是!
哪有這麼罵人的!
在大明,通倭是一種極大的羞辱,哪怕是通番,通虜,也好過通倭。
福建地麵的堪輿圖繪測很慢,這裡山很多,路很難走,從陸上看,這裡是山,從海上看,這裡就是個小海灣,僅僅四裡寬的海麵,也不會有人認為這裡是良港,但隻要進去,就是彆有洞天。
水師一直等到沒有船隻駛入三都澳海灣之後,四艘四百料的戰座船,才作為先鋒,慢慢向著三都澳海灣駛入,而大明五艘五桅過洋船,四十三艘馬船,八十艘戰座船駛入三都澳之後,大明水師一共二十艘戰座船,掛上了鐵鎖,封鎖了四裡寬的出海口。
鐵鎖橫海,這一次,是甕中捉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