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淺。”朱翊鈞笑著罵了一句,把朱翊鏐帶到了太白樓,他樂意不樂意,朱翊鈞都要帶朱翊鏐四處轉轉,也不是為了什麼政治目的,就是怕朱翊鏐把自己的身體搞廢了。
萬國美人有什麼好的,也不知道朱翊鏐天天在王府搗鼓那些萬國美人,有什麼意思。
看文人吵架,沒有看武夫角力有趣,朱翊鏐是這麼認為的,朱翊鈞覺得朱翊鏐說得對!
不是當這個皇帝,他也懶得理這些文人辯經,哪裡有文華殿偏殿搗鼓手辦有趣?
蒸汽機,以一種蠻橫的姿態,如同一條開瀆(瀆:龍出生的溝壑)的蛟龍,在平靜的小農經濟中,叱吒風雲,將小農經濟的謊言撕的粉碎,小農經濟根本不是什麼雞犬相聞的世外桃源,而是一場天災,就有可能讓所有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脆弱經濟。
不脆弱,那是有三年存量的鄉賢縉紳不會被天災所擊垮,不是百姓。
八成百姓處於赤貧窮民,鄉野之間,更是超過了九成八,在普查丁口之前,朱翊鈞決計無法想象到,大明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大明隻有一億人丁,卻掌控了東亞幾乎所有的適宜耕種土地,清丈大明有將近八億畝地,海外還有1.5億畝地。
就這樣的情況,大明百姓食不果腹,遇到風霜雨雪,就餓著肚子等天晴。
朱翊鈞作為皇帝能怎麼辦呢?隻能乾不死就往死裡乾。
土地的出產是有限的,而且是不穩定的,但是蒸汽機的工作卻不是,大明生產物質的速度會大力提升,在永樂十九年,大明一共有馬匹七十萬,這是彼時大明能夠征伐漠北的底氣,而現在,大明蒸汽機這種等效馬力的神奇機械,正在蓬勃發展。
鐵馬也是馬。
對於如何分配這個新的生產力,即便是明公也會爭的麵紅耳赤,精密製造正在一點點的改變著所有人的認知。
朱翊鈞來到太白樓的時候,王謙早已經恭候多時,沒有資格跑去通和宮禦書房麵聖的他,隻能在這種大樂子的時候,偶遇皇帝了,一看到皇帝出現,王謙立刻帶著陛下去了位置絕佳的天字號包廂,看熱鬨視線最好的地方,而且還不會被人打擾。
“陛下,咱們要不要開始講故事呢?”王謙已經躍躍欲試了。
朱翊鈞看著王謙,氣不打一處來的說道:“你爹專門為這件事入宮請罪,你能不能讓你爹省點心?講故事,那故事能隨便講的嗎?精紡毛呢、船引,連即墨張氏都分崩離析了,即便是曆史總是無情對無腦的大勝,但也不能隨意揮舞鐮刀。”
王謙略顯頹然,他嘟嘟囔囔的說道:“陛下不講蒸汽機的故事,莊家們也會講的,與其讓他們講,不如陛下來講,至少陛下講的故事是真的,莊家講的是假的。”
王謙的歪理,總是有那麼幾分道理,比如好東西不流通這話,朱翊鈞就感觸極深,十六匹馬力的蒸汽機,就是典型的證明,根本不會販售,都是內部消化,甚至內部都要掐架。
而王謙這次的歪理,也是有幾分道理的,那就是這些投機客,這些莊家,他們總是騙人,但陛下的故事從不騙人,這是交易行裡幾乎沒有的東西,那就是確定性。
這才是王謙不停的鼓噪聲勢,甚至跟親爹鬨到追殺三條街的地步,王謙也要請陛下坐莊的原因,就像當初大明朝廷動不動去西山請居正老祖一樣,交易行這個人性之惡的鴻溝,這個充斥著欺騙和利欲熏心的地方,太需要這種確定性了。
“朕知道你的意思。”朱翊鈞略顯為難的說道:“那王禦史講吧,皇家格物院的題壁上有句話,行之者一,信實而已。”
“得嘞!”王謙立刻歡呼雀躍了起來,用力攥緊了拳頭,用力的揮舞了兩下,精紡毛呢的故事,就是王謙講的,陛下給出了明確的指示,不許撒謊,不許欺騙。
交易行裡不撒謊,不欺騙,那還是交易行?也可以是,踐履之實,實事求是那不是故事,是發展生產力,是人改變自然,是信心,是希望,是未來。
朱翊鈞在等開場,結果人都到齊了,連顧公燮都入場了,結果林輔成還沒來,他總是愛遲到,第一次在西山大覺寺聚談的時候,林輔成就是晚到的那個人。
今天,林輔成又遲到了。
“這個林大師啊,總是喜歡吊人胃口。”朱翊鈞擰開了自己的玻璃杯,玻璃杯晶瑩透亮,但其實還能看到一點點的綠色,大明的石英礦即便是經過了磁選,依舊無法除去鐵,做出來的玻璃,或多或少都帶點綠色。
玻璃不是陶瓷,也不是翡翠,因為不耐磨。
林輔成,非常非常擅長包裝自己,總是通過彆人要求,故意遲到等等手段,抬高自己的價值,讓人覺得如此三請而出的人,必然非常厲害。
林輔成名氣越大,王謙和朱翊鈞就賺得越多,風力輿論裹挾政令,這種事在大明一次次地發生,而現在,大明皇帝控製了部分的光德書坊,算是培養自己的喉舌了,禮部親自下場掐架,是有失身份的。
很快,林大師就走上了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呆滯的看著台上的林輔成,平日裡林大師以樸素著稱,雖然一身的衣服非常乾淨,但很少有現在這個模樣,渾身上下寫滿了暴發戶三個字。
頭上帶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儒冠,冠麵是綢緞織造,身上則是綾羅綢緞,樣樣俱全,補子是用蘇繡金線織造,腰間帶著一個銀製金扣的腰帶,腰帶上掛著一圈的玉器,手裡拿著一把折扇,仔細一看是金絲楠木的扇骨。
窮奢極侈。
“林大師這身行頭,少數得三五千兩銀子了。”朱翊鈞嘴角抽動了下,在他的印象裡,林輔成似乎不是這麼騷包的人才對,但現在,他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這裡。
今天這個活兒,整的不錯,從一出場,渾身上下就寫滿了四個字,妖豔賤貨。
“三千四百多銀,臣給他的。”王謙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準備做什麼。”
“感謝諸位今日捧場,林某不勝榮幸,今天林某也今非昔比了,有貴人相助,總算能奢侈一把了,顧兄,彆來無恙。”林輔成客客氣氣的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包括了自己的對手顧公燮。
“之前顧兄,跟我在這雜報上,筆刀墨戰了一番,林某不才,小勝一籌,仍覺意猶未儘,顧兄盛情邀請,那我自然不避不讓,今日,咱們就再論奢侈。”林輔成對著前來看熱鬨,卻不知其所以然的看客們做了簡單的前情提要。
顧公燮主張尚奢競奢,而林輔成主張抑奢禁奢。
“不知道林大師這麼盛裝出席,所為哪般?”顧公燮有點懵,按照林輔成之前的犀利觀點,他是不主張奢侈的,但今天這個樣子,實在是古怪至極,林輔成身上穿著數十個中產之家一年的收入了。
難不成林輔成是那種知行不合一,嘴上一套,心裡一套的賤儒不成?
“我知道改悔了,顧兄是對的,還是尚奢好,競奢妙啊。”林輔成頗為釋然的說道:“真的是放下個人素養,就可以享受缺德人生了,我現在也今非昔比了,有王公子王公子襄助,何必委屈自己呢?”
“這一頂冠,200兩銀子,這一雙鞋400銀,這一身衣衫1200年銀,看到我手裡這裡兩個鴨子蛋了嗎?翠生石,比玉還要硬,比玉更加通透軟潤,這一對兒,1300銀。”
林輔成的話引起了所有人的驚呼,林輔成從入場就把玩著兩個翠綠色的把件,現在所有人才看清楚,那是近來風靡京師的翠生玉,也就是翡翠。
“朕借給他的,1300銀?一萬三千銀也沒買不到。”朱翊鈞扶額,這一對鴨子蛋,名字叫雕螭龍紋玉葫,這玩意兒沒價格,是宮裡用的禦物,是黔國公府送到京師的禮物,不是隻有錢就可以拿得到的。
“尚奢好啊!”林輔成靠在椅背上,把顧公燮直接搞蒙圈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今天本來是聚談,本該是唇槍舌戰,結果可倒好,林輔成直接認輸不提,還把自己倒騰成這樣,簡直是讓人猝不及防。
林輔成小心的把鴨子蛋給放好,這玩意兒是借來的道具,要原封不動的還回去,真的給摔了,林輔成把自己賣了都賠不起,他搖著扇子,樂嗬嗬的說道:“之前顧兄講,有千萬人之奢侈,就有千萬人之生計,若欲變千萬人之奢華而返於淳樸,必將使千萬人之生計幾於絕,此天地間損益流通,不可轉移之局也。”
“俗尚甚奢,則小民頗易為生爾,長民者因俗奢以為治,則上不勞而下不擾,徒談抑奢禁奢,可乎?自然不可。”
顧公燮有點呆,這都是他要說的話,結果全都被林輔成給拿去了!今天這聚談,處處透著古怪!
“我是這麼說的!”顧公燮立刻說道:“林大師有何指教?”
林輔成連連擺手說道:“怎麼敢指教?就以這對翠生石為例子,它們來自於緬甸宣慰司,很多人都沒聽過緬甸宣慰司,緬甸宣慰司有永樂十三年修建的宣慰司城,圍二十裡,有護城河、城牆、宣慰司衙門等等,那裡民風剽悍,人們以伐木采石為生。”
“不知哪個窮鬼,得了潑天的運氣,從山上挖到了有翠生石的石頭,礦主隨意撒了把飛錢算是賞賜,這窮鬼歡天喜地、感恩戴德的走了,而後這塊石頭被打開,謔!裡麵是滿翠!礦主知道自己發大財了,不成想,這滿翠的異寶,被土司給知道了,土司哪肯放過?”
“這礦主隻能牙齒咬碎了往肚子裡咽,把滿翠翡翠交給了土司,土司將其賣到了騰衝的賈氏商賈,賈氏商賈知道懷璧有罪的道理,帶著滿翠異寶回到了雲南,找了大師雕刻,大師見寶起了異心,帶著異寶準備逃跑,沒成想,賈氏商賈早有準備,這大師折了命。”
“滿翠異寶輾轉流入了京師,但大家都不怎麼識貨,最終被我以一千三百銀買入手中。”
朱翊鈞聽完之後,直接嗤笑了一聲,林輔成簡直是胡說,這是緬甸的土司送給黔國公府,最後送到京師,是內署工匠們雕刻的。
林輔成由衷的說道:“你看,我得到這塊滿翠的異寶,整個過程,有窯民礦工、有礦主、有土司、有商賈、有雕工,我身上的每一件,是不是背後都有成千上萬人的勞動?這就是一人奢侈,千萬人生計的道理啊!”
“是這樣的。”顧公燮完全不理解,林輔成到底要乾什麼,若是認輸,何必前來呢?直接推脫病了,大家也都知道認輸了,至於搞這麼一套平日穿不到的行頭,專門佐證他顧公燮的觀點是對的?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林輔成在自食其言。
怪異。
這不是顧公燮一個人的感覺,來到了這裡所有人都由衷的感覺到了荒誕,這兩顆鴨子蛋的背後是多少人的血淚?那在山上開山的赤貧窮戶,在土司之下瑟瑟發抖的礦主,那個雕刻大師連命都丟了,一路入京的腥風血雨,不用想,這兩枚價值極大的鴨子蛋,一定有著無數人的血淚。
和那些絲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