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朱翊鈞想到了一首詩,他眉頭緊蹙,猜測林輔成是想用血淋淋的例子,告訴所有人,這個過程中的殘忍朘剝。
林輔成也沒讓人多疑惑,笑著說道:“顧兄的觀點和我的觀點其實是一致的,都是為了這千萬人之生計著想,對吧。”
“對嗎?”顧公燮試探性的問道,這場聚談,看似他已經大獲全勝,但總感覺處處都是陷阱。
林輔成又搖動了一下扇麵說道:“我問你呢,你問我乾什麼。”
“對吧。”顧公燮終於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林輔成終於圖窮匕見,開口問道:“那西山煤局、永定永升毛呢官廠、五大造船廠、數以百計的織造工坊、棉紡工坊、綏遠馳道上的七萬兩千工匠,是不是千萬人的生計呢?這一定是,大明官廠、工兵現在已經有二十五萬人了,這可是真正的成千上萬的人的生計。”
顧公燮硬著頭皮說道:“當然是千萬人之生計了,我們討論的是奢侈,而不是工兵團營和官廠團造,林大師,還是不要岔開話題了。”
“這很重要!”林輔成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這翠生石是勢要豪右們的奢侈,那麼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就是大部分人的奢侈!”
林輔成既然來了,自然是有觀點拋出,而不是為了成全顧公燮,雖然大家都是南衙人,但主張並不相同。
“這一招就是我把你想說的話說完了,伱就無話可說了。”朱翊鈞靠在椅背上,終於明白了林輔成的迎戰邏輯。
“的確。”朱翊鏐也點了點頭說道:“走你要走的路,讓你無路可走,林大師還是有點東西的,吵架這塊,林大師還是很厲害的。”
林輔成看了在場所有人一圈,再看著顧公燮平靜的問道:“勢要豪右可以奢侈,窮民苦力是不是也可以奢侈呢?勢要豪右有奢侈的自由,那麼窮民苦力,有沒有奢侈的自由?他們的奢侈是衣食住行。”
“有…還是沒有呢…”顧公燮已經汗流浹背了,他已經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因為他所有想說能說的話,都被林輔成提前給說了出來。
“我問你呢。”林輔成已經把握了完全的主動權。
顧公燮隻好硬著頭皮的說道:“有。”
林輔成由衷的說道:“這就是了啊,有千萬人之奢侈,就有千萬人之生計,所有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生計,廢除賤奴籍,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向自由雇傭關係的轉變,就是為了千萬人之奢侈,柴米油鹽衣食住行的奢侈。”
顧公燮和林輔成的爭吵,看起來是關於尚奢競奢與抑奢禁奢之間的爭論,但其實核心還是朝廷廢除賤奴籍之間的爭辯,這一點兩個人都非常清楚,如何圍繞著奢侈,把廢除賤奴籍是利是弊講清楚,就是最根本的關鍵。
毫無疑問,林輔成大獲全勝,顧公燮大敗虧輸,這裡麵最關鍵的就是,窮民苦力是否應該可以有自己柴米米油鹽、衣食住行的奢侈,更加直白的講,窮民苦力是不是人的問題。
顧公燮今天敢說窮民苦力不配,窮民苦力不是人,明天給他送菜的菜戶營、送水的挑水夫就不給他們送菜送水了,士大夫們就隻能自己上街,成為笑柄了。
都察院的禦史還在街上挑水呢。
“我主張尚奢,而不主張競奢,這就是我和你討論的主要觀點,我不主張禁奢和抑奢,就是在抑製需求,從生產來看,這完全就是不成立的,隻不過我主張的尚奢,是大明所有人都有追求美好的權力,和你主張的殘忍朘剝並不一致罷了,所以在你眼裡,我就是在談禁奢,談抑奢。”林輔成看著顧公燮一臉痛心的說道。
林輔成在論戰中,從來不主張抑奢和禁奢,從生產的角度而言,是非常愚蠢的行徑,那不就是在削減需求嗎?
隻不過林輔成主張崇尚的奢侈,和顧公燮的主張完全是兩個方向罷了。
“你們怕了,你們在怕什麼呢?”林輔成再次坐下,看著顧公燮平靜的問道。
“誰怕了,誰怕了!胡說八道,聚談就聚談,什麼怕不怕的,說什麼呢。”顧公燮猛地站了起來,指著林輔成大聲的說道,顯然是破防了。
顧公燮是大富大貴之家,號稱吳郡顧氏,家裡的奴仆數百上千人,林輔成一個怕字,顧公燮直接就應激了,所有的斯文都被全部撕裂,暴露出了本來的麵目。
“怕多正常啊,朝廷也怕啊,怕窮民苦力吃不上飯,揭竿而起,群雄並起。”林輔成平靜的說道:“怕從來不是恥辱,你在怕什麼呢?怕那些個擺脫了賤籍的窮民苦力,不是操戈索契,是操戈索命。”
“強大的人多了,隻需要跪下來,極儘諂媚,就能生存下去,就像是之前那些奴仆,跪在你們麵前瑟瑟發抖一樣,過去你不怕仇恨也不怕強大,因為恨你的人多了去,你也沒少吃一頓飯,少穿一件衣,對強大的人卑躬屈膝就行。”
“現在怕,還不是因為過去的奴仆又是恨你,又有殺死你的力量,所以你才如此驚懼不安,絕對的自由這個主張,談不下去了,又回來談自由的界限。”
“哼,嗐,簡直是把前倨後恭這個詞,體現的淋漓儘致。”
朱翊鏐眨了眨眼,低聲說道:“皇兄,這林輔成是在罵街嗎?”
“嗯,之前還在聚談,現在林輔成在人身攻擊,罵顧公燮首鼠兩端、前倨後恭。”朱翊鈞肯定的說道,林輔成後麵這些都是他個人的情緒輸出了,和主張沒關係了,就是單純的看顧公燮不順眼罷了。
而顧公燮又毫無還手之力,因為林輔成很清楚他們的弱點,故作鎮定掩飾不了內心深處的恐懼。
顧公燮臉色漲紅,連點了數下,才憤怒無比的甩了甩袖子離場。
朱翊鈞側著頭對趙夢祐說道:“勝則反攻倒算,敗則懷恨在心,這個顧公燮大敗虧輸,恐怕心裡的恨,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找兩個緹騎看著點,若是要做什麼惡事,就直接抓捕就是,這個顧氏和仁和夏氏,可是世交呢。”
仁和夏氏,之前把林輔成安排的明明白白,成為罪身的仁和縣半縣之家。
趙夢祐安排了下去,朱翊鈞讓人把林輔成叫了過來,詳細攀談了一番,林輔成小心翼翼的把兩個鴨子蛋還給了黃公子,才重重的鬆了口氣,這玩意兒摔了,真的賠不起。
林輔成討論了自由的定義和自由的界限後,開始討論自由的生產關係,即便是林輔成沒有踐履之實,但所言所行,皆以信實而言,就不是賤儒。
“咱在大將軍府,看到了一份奏疏,並未被邸報抄錄。”朱翊鈞打算當一次消息靈通人士,給林輔成透漏一點消息。
“這也是我能知道的嗎?”林輔成連連擺手說道:“那可是大將軍府未被邸報抄錄的奏疏啊!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林輔成在拒絕,這事兒一個弄不好就是引火燒身,但他的眼神裡充斥著八卦的渴望,因為他知道,這個消息絕不簡單。
“大明八成的人,奔波一年,到頭來,連一兩銀子都存不住,鄉野之間,九成八的農戶,都是赤貧窮民,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遇風霜雨雪就不食糧食唯恐吃空。”朱翊鈞說起了大司徒王國光主動刺破的虛假繁榮。
林輔成瞪著眼睛,看著朱翊鈞,愣愣的說道:“黃公子,這可不能胡說啊,這這這…”
朱翊鈞抖了抖袖子,從袖子裡的奏疏裡挑了挑說道:“奏疏在這,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不看…”林輔成可不敢看這東西,你黃公子被人發現了,頂多被戚帥罵一頓,他林輔成看了,怕是要蹲一輩子牢房,瘐死牢中了。
“還好的是,現在即便是赤貧,風霜雨雪也能拌一點紅薯麵,加點水燒點粥,餓肚子還是餓,還胃酸,但還算是有點吃的。”朱翊鈞的神情帶著一些悲傷,還有一些慶幸,非常複雜的神情,種苗火室推廣番薯,是朱翊鈞在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搞的,總算是有點成果了。
慶幸的時候,百姓還能有口紅薯麵糊口,悲傷的是,就隻有一口紅薯麵。
番薯不是主糧,折算需要算乾重,但即便如此,作為救荒之物,也是極好極好的。
“陛下乃是仁天子也。”林輔成由衷的說道,這是生民之功。
朱翊鈞帶著朱翊鏐回宮去了,林輔成則是由衷的為難了起來,黃公子拿出來的奏疏,他林輔成不敢看,黃公子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林輔成打算親自去看看,他挑來挑去,選擇了保定府高陽縣。
說走就走,林輔成第二天早上就出發了。
林輔成這說走就走,把緹騎給搞懵了,隻好喬裝打扮了一番,跟著林輔成一起去了,林輔成對自己現在處於風口浪尖的現狀心裡沒數,京師還好,離了京師,被人給打殺了,隨便找個樹下一埋,誰能查的清楚?
不僅緹騎發懵,準備做點什麼的顧公燮也懵了,準備打擊報複,結果林輔成跑的比兔子還快,一轉眼就消失不見,好不容易調查清楚林輔成去向的顧公燮,決定給林輔成點顏色瞧瞧,結果剛開始行動,就被緹騎給摁在了家中,鋃鐺入獄。
謀害殺人,是要斬首示眾的。
“你是緹騎?”林輔成看著自己的車夫,他有見識,那把繡春刀,可是緹騎的專屬,而且不是仿品,這緹騎還帶著火銃。
緹騎點頭說道:“嗯,黃公子為林博士辦了個格物院五經博士,算是朝廷的人,五經博士出行,就得有人保護,防止出現意外。”
“格物院五經博士也是黃公子能辦的?手眼通天啊!”林輔成呆滯的說道,他就是去保定高陽縣了解下民間疾苦,這就成五經博士了?
林輔成對皇家格物院還是非常尊崇的,他的所有主張,都寄托在了皇家格物院倒騰出來的奇技淫巧,蒸汽機持續不斷地發展,讓林輔成看到了人人自由的希望。
他憂心忡忡的看著沿途的官道,京師人多,沒有樹木,沿途行走,路邊也沒有樹木,山川皆是光禿禿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