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很怪,越到末年越怪,在和後金的戰爭中,王在晉、王化貞之流,居然可以領重兵在前方領兵作戰,這是非常怪誕的現象。
王在晉、王化貞等流是什麼東西?就是最最典型的賤儒,沒有軍事才能,還喜歡誇誇其談,沒打過仗,卻喜歡指手畫腳,動輒洋洋灑灑數千字,這些文字,痛罵政敵、吹捧自己、為了反對而反對。
這些個賤儒最喜歡的就是沉浸在一廂情願的夢境之中,自說自話,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在天啟、崇禎年間,麵對遼東的兵凶戰危,朝廷廷推,能把王在晉、王化貞之流廷推到遼東領兵,紙上談兵、沒有任何指揮能力的人居然被重用,統領帝國最精銳的軍隊。
這些個賤儒彆說扭轉乾坤了,隻能讓遼東的局麵更加惡劣。
明末的時候,大明朝廷的體製出現了根本性失靈和缺陷,最終大明在揭竿而起的民亂中死去,君以此興,必以此亡的命運讓人感慨和唏噓的同時,問題究竟出現在了哪裡?
海瑞說是皇帝,而林輔成說是過度的自由,導致的四閥並亂,而且林輔成認為學閥是四閥之首。
王化貞能前往遼東領兵,是因為他的老師是當朝首輔葉向高,而王化貞在廣寧的大敗虧輸,熊廷弼被殺傳首九邊,就是大明和後金攻守之勢異也的象征。
座師製誕生的學閥,帶來的是大明官場升轉的標準徹底異化,是大明人才遴選機製的徹底失效,做事終究是要人去做,而朝中朋比為奸越來越多,真正做事的人,反倒是被排擠到了邊緣甚至是大獄之中。
最終大明,變成了明末那個吊詭的樣子。
比較有趣的是,林輔成能講這些話,也是因為他托庇於王謙和皇帝,所以他才能如此的肆無忌憚,大放厥詞,這本身也是一種類似於座師的包庇姑息,袒護縱容。
否則林輔成剛說出高陽何氏滿門被殺的事兒,會被人請到酒席上,朝中明公家裡類似於遊七這樣的人物,和林輔成談天說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明公們的家丁們,就會開始倒苦水,說明公如何如何為難,如何如何辛苦,林輔成這些個不當的言論,造成了怎麼怎麼樣的麻煩。
當有人找林輔成談話的時候,林輔成隻有一條路,那就誠摯的道歉,然後閉嘴,林輔成要為自己不恰當的言論,給大人物造成的困擾和麻煩道歉,否則這席吃著吃著就成吃自己的席了。
林輔成又不是光腳的,他有父母有妻兒老小,他還有光德書坊,書坊背後還有東家,大人物的家丁還跟你聊聊,這還是講道理,講道理就要聽,要識趣,識大體,不要讓大家都為難。
這也是當時林輔成想要離京的理由,林輔成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黃公子竟然能手眼通天到這個地步!他都喋喋不休的說了那麼多,居然沒一個人找他喝茶或者吃席!
林輔成無論如何大膽,都沒敢把黃公子往天本身身上去聯想。
萬曆十年臘月,三娘子又入了京師,並且在十二月十三日,在文華殿覲見了大明皇帝。
“忠順夫人舟車勞頓,免禮,免禮。”朱翊鈞對忠順夫人的表現還是非常認可的,畢竟她沒有帶著俺答汗那些遺老遺少,陽奉陰違,表麵恭順,背地裡卻弄那些蠅營狗苟之事。
從羊毛數量的增長,可以窺見。
草原正在從遊牧走向定牧,半自然經濟向小農經濟蛻變正在進行中,生產資料和生產關係的改變,讓草原自此以後就和大明融為一體,再無分開的可能了。
至於漠北瓦剌那群養馬奴,正經的韃靼人,都不把他們當做一家人。
精耕細作種植大量的牧草、圈養式畜牧、按時青儲冬藏、對疾病進行預防和治療等等,都會給之前顛沛流離的遊牧族人,一個安穩的家。
朱翊鈞也是從三娘子奏疏中知道,遊牧時,牲畜患病,死起來都是一片又一片,而且因為遊牧,往往會讓獸病在草原快速蔓延開來,每一次大規模流行的獸病,都會讓草原人本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動輒就是全族俱滅的下場。
“永恒至高長生天,賜下了人間,他派出了陛下,給草原帶去了安定和祥和,尊敬的陛下,就是人間的帝王,指引著我們這群迷茫的羔羊,找到了我們想要的家,感謝陛下的慷慨和仁愛。”三娘子再拜,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
長生天是草原至高的信仰,現在皇帝就是長生天的人間代言人,也算是徹底融入了大明天子這個敘事體係裡。
三娘子其實想過天可汗這個尊稱,但最終還是以陛下稱呼,禮部萬士和對陛下非常理解,陛下隻想做大明的皇帝,並不想做四海一統之大君、聖天子、天可汗,諸如此類,陛下都表示拒絕。
以保證大明人利益為先,是朱翊鈞這個大明皇帝最根本的追求。
大明腹地的老天爺,和草原的長生天是不是一樣的?這個問題,朱翊鈞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草原要承認大明對綏遠的是實質統治,而不是羈縻、冊封虜王,要推行大明朝廷的政令,而不是陽奉陰違。
大明朝廷這個世俗朝廷,要對綏遠進行實土郡縣,駐軍、征稅、齊民編戶、車同軌書同文;人事、財權、庶務等皆以大明為準,隻要實土郡縣在進行,大明在草原的政令在推行,那三娘子說他朱翊鈞是長生天,朱翊鈞也是認可的。
現在綏遠缺少一個親王鎮守,如果有一個親王鎮守,就十全十美了。
朱翊鈞和三娘子溝通了綏遠地方的發展,對圈養式畜牧進行了詳細的了解後,告訴三娘子,不要過度放牧,導致草場持續退化,一時之間的過度放牧,隻有短時收益,卻是由子孫後代去承擔其惡果,永生永世的窮困,綏遠地方有金銀銅煤等作為產出作為補充,基本生活可以得到保障,同樣朝廷也會加強對綏遠馳道和礦業的投入,促使央地共同發展。
為了收複綏遠,大明京營持續九年每年200餘萬銀的投入,為了切實治理綏遠,大明派遣了以總督潘季馴為首數百名官僚,在綏遠馳道和礦業上投入了超過兩千萬銀,同時也在直接隸屬於朝廷工部的七個工兵團營派往了綏遠,三邊軍屯衛所調集了一半前往河套。
同時,大明為了切實守住綏遠,正在積極謀劃重開西域,確保河套地區為大明腹心之地,不會受到軍事威脅。
這是大明巨大的投入,同樣也是朝廷王化誠意。
朱翊鈞叮囑三娘子,要對綏遠地區的胡人講清楚,講明白朝廷的主張,一個大明,皆為王民,既無優待,也無等差,不要追隨野心之輩,聚嘯作亂,影響共同發展,和解大局。
“大明朝廷從未有如此巨大的投入,隻為大明北疆無憂,朕期許兵禍不再荼毒西北。”朱翊鈞對三娘子語重心長的總結了這次的奏對,俺答汗與大明之間漫長的二十五年戰爭,是腹地和邊民共同的痛苦,無數人在漫長的戰爭中死去,這是最恰當最合適的徹底和解的機會。
“臣謹遵聖誨。”三娘子再次俯首領命。
北方草原和中原腹地之間,從先秦開始,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起彼伏已兩千餘年,早已經物理意義上打成了一片,血脈、文化、經濟彼此交融,再加上胡元入主中原百年,朱元璋當年也承認了胡元是正朔,在國初的十三次北伐中,大明完成了清算,而對俺答汗賬下百戶以上斬首,也是清算。
大明朝廷現在願意付出巨大的代價和解。
如果草原再起聚嘯作亂,或者乾脆附逆,那麼朝廷還有耐心繼續和解嗎?顯然不會。
三娘子在京師看了很多的邸報、雜報,看到大明在長崎總督府那些手段,三娘子就由衷的慶幸,她作為和解派的代表,給草原人帶來了生機,如同黎明刺破黑暗的曙光。
大明在長崎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是之前那個大明朝廷能做出來的事。
大明對北虜做的事兒,完全是當做自己人看待,而對倭寇做的事兒,就是對敵人的做法。
而大明皇帝一力承擔了報複的罪孽,日後春秋論斷,一個劊子手的名頭絕對會扣在皇帝的頭上。
“聽朝廷號令,草原上已經開始在禁絕山羊放牧之事。”三娘子說起了一個細節,那就是山羊吃草根。
山羊絨是最好的毛料,也是精紡毛呢的毛料,山羊最大的問題,就是吃草的時候,會把草根吃掉,這也是草場退化的原因,因為山羊絨價格昂貴,自從羊毛生意越來越興旺後,山羊的數量激增。
禁絕的是放牧,而不是圈養。
朱翊鈞仔細詢問了一番,才知道是潘季馴給的方子。
三娘子離開了文華殿,這次的入京覲見,收獲頗豐,她的主張,終於在陛下手中慢慢變成了現實。
“陛下,本來因為京營征伐,預期今年到廠的粗洗羊毛僅為6萬袋,結果到廠為10萬袋,比之去年一年的8萬袋,反而增加了兩萬袋,可見綏遠地區的確在進行圈養式放牧,今年十萬袋的羊毛,京師兩廠,能有粗紡毛呢60萬匹,精紡毛呢10萬匹,共計70萬匹;送往蘭州毛呢廠羊毛為兩萬袋,精紡粗紡毛呢共產十五萬匹左右。”王崇古彙報了萬曆十年,最後一次羊毛貢市的結果。
一個蘭州毛呢廠=英格蘭毛呢總產量,京師兩座毛呢官廠=西班牙毛呢總產量。
這就是大明可怕的生產力。
萬士和左看看右看看,低聲說道:“羊毛數量增加,代表著朝廷政令在執行,為何就可以認定大明對草原的王化就是行之有效的呢?這裡麵有什麼必然聯係嗎?”
“因為圈養。”張居正簡明扼要的回答了這個問題,萬士和懂禮法,但是不太懂戰爭和草原。
“對啊,圈養和王化有什麼關係呢?”萬士和點頭問道,他有點不明白,不明白的不僅僅是他,李幼滋也麵露不解。
吏部尚書梁夢龍笑著說道:“圈養意味著定居,不再遊牧,意味著草原人正在失去了之前的優勢,以前北虜居無定所,神武如太祖,英武如成祖,十三次北伐,終究是無法絕其苗裔,定居之後的北虜,養羊而不養馬,就隻能成為大明的一份子,而且要堅定不移的擁簇朝廷了。”
“甚至重開西域,邊民也會成為大明的助益,而不是阻力。”
萬士和將梁夢龍這番話仔細理解之後,恍然大悟!
“當初陛下給了我一把羊毛推、一個羊毛刷板、一張方子,後來遣泰西特使徐九皋,帶回來了優質的牧草,其目的都是為了讓草原少養馬,多養羊,現在看來,這個目標正在一步步的實現。”王崇古說起了往事,堵了長城鼎建的窟窿,王崇古回京後,就拿到了羊毛生意的主導權。
這是一份潑天的富貴,王崇古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