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朱載堉,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培養出皇帝的藝術細胞來,陛下對樂理一點興趣沒有,朱載堉打算用製作小玩具的方式,打小培養,讓皇子們對機械產生興趣,最起碼要知道機械的威力,而不是以‘有機械則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這種老掉牙的論點,對機械敬而遠之甚至是排斥。
這是朱載堉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因為這很有可能被朝臣們攻訐為德王無德,日構雜藝,俟上玩弄,棄本務而不顧。
小孩子玩具也能上升到這種高度嗎?大明的賤儒,什麼都能無限拔高,然後站在道德的製高點指指點點,明明是已經不適合這個當下的論調,卻冠以禮法的名義,看似是守護,其實是在阻礙社會的改變。
隻有一成不變的世界裡,他們的地位才能穩如泰山,萬世不移。
一個一尺長、半尺高的機械手臂,出現在了朱翊鈞的麵前,前麵長著一個鉗牙,一共有五個操作杆,製作極為精良,鉗牙、手腕、肘部、肩部,充斥著機械的美感。
“這個怎麼玩?”朱翊鈞興致勃勃的問道。
給孩子玩?!他還沒玩夠呢,等他玩夠了才輪得到朱常治!
“這個操作杆可以控製鉗牙,向前推是夾緊,向後拉鬆開。”朱載堉開始展示他設計的玩具,這些玩具其實都是液壓傳動的應用,都沒有落實到大型機械之上,機械設計還需要進一步的完善,尤其是動力方麵。
但是玩具,也就是展示原理的模型,已經完全做好了。
“這一個操作杆,向前推可以正向旋轉鉗牙的手腕,向後拉則是逆向旋轉手腕,第三個推杆,是手腕彎曲,第四個推杆則是肘部向上向下移動,第五個推杆控製肩部,最後一個旋鈕控製轉向。”朱載堉握著四個小搖杆,演示了一遍,讓機械爪夾起了一個木塊,而後旋轉放入了另外一個盒子裡。
“厲害啊!”朱翊鈞忍不住的讚歎道:“讓朕來試試。”
朱翊鈞玩的不亦樂乎,王家屏、萬文卿、伍維忠等人也是躍躍欲試,朱翊鈞也沒獨占,將玩具讓給了他們三個人,一堆大男人圍著一個玩具,折騰了二十多分鐘,才算是結束。
“好東西,好東西。”朱翊鈞還是忍不住說道。
“這個呢?這個是什麼?”朱翊鈞詢問起了第二個玩具,這個玩具比較簡單一共三個拉杆。
朱載堉一邊演示一邊說道:“舉升機。”
在朱載堉手中,舉升機的爪子,一點一點的升了起來,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
朱翊鈞想到了後世的叉車,這個舉升機和叉車很像。
這都是液壓傳動的應用,五花八門數不勝數,這是一種全新的傳動方式,機械手臂、舉升機、壓塊機、液壓減震等等,朱翊鈞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全都出現在他的麵前。
“治兒有福氣啊,皇叔給他親自製作了這麼多好玩的玩具。”朱翊鈞對此物愛不釋手。
萬文卿、伍維忠那兩個眼睛都放著光。
果然,機械天然吸引男人的目光。
朱載堉今天,講解了液壓原理的發現過程、闡述理論論證、呈送了實踐的結果、並且通過玩具做了未來的展望,整個過程,朱載堉認為是成功的,吝嗇的陛下一再表示要加錢,就看的出陛下對格物院的工作非常認可。
整套流程,不是朱載堉搞出來的手筆,而是閣臣、禮部尚書、皇家理工學院祭酒萬士和設計的,萬士和認為:每次格物院獻祥瑞,就紅綢布一蓋,講什麼內容都沒有鋪墊,平鋪直敘,搞得陛下每次都對格物院的新成果沒有什麼清楚的認識。
這怎麼能行呢?!
也就是格物院實力足夠的強橫,每次推出來的新物件,都對大明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不然的話,根本騙不到一點經費!還想讓陛下乖乖掏錢?
王婆賣瓜還知道自賣自誇呢!
這一次,萬士和選擇了包裝,將新技術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將其應用場景講明白,故事講得好,經費少不了。
朱載堉完全不會講故事,或者說根本沒那個心思去講故事,獲得經費全靠實力。
萬士和這一次的包裝無疑是成功的,至少朱翊鈞在本就有的激勵機製上,額外進行恩賞。
“臣告退。”朱載堉辦完了自己的事兒,沒有多留直接就走了,藩王涉及政務是一個很蠢的行為,朱載堉隻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探索認知世界的邊界,他不是愚蠢,隻是覺得這些事不值得他費那個心思罷了。
“王巡撫以為如何?”朱翊鈞看向了王家屏,整個過程中,王家屏都表現出了士大夫的從容和淡定,表麵上看波瀾不驚,但是他眼神中的神采飛揚,還是讓朱翊鈞察覺到了王家屏內心深處的悸動。
“皇叔有德於天下。”王家屏鄭重的說道:“日後或許人們不會知道王家屏,不會知道王崇古,但一定會知道皇叔朱載堉,他必然成為曆史長河裡的一座豐碑。”
已經不是磐石了,而是豐碑,足以讓日月星河變色的豐碑,人活一輩子,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顯然朱載堉活的重於泰山。
王家屏手微微前探的說道:“咱們大明宗親裡,還有沒有這樣的人傑?”
“王巡撫是不是太貪心了些?一個就已經是祖宗保佑了!”朱翊鈞笑的很是陽光燦爛,他其實也有這個想法,後來對十王城裡的宗親們摸查了一遍,真的沒有了,人心都是如此的不知足,有一個仍不滿足。
“是臣太貪心了。”王家屏極為遺憾的說道,不過一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大明的藩王們都感謝德王朱載堉,他的出現,讓大明宗親們不再飽受批評,宗親不再是單純的掏空國朝的蛀蟲,風評上雖然沒有變好,但是毫無依據的謾罵與指責已經消失,更多的是對宗親待遇的討論。
“王巡撫從廣東而來,入京後最大的感覺是什麼?”朱翊鈞詢問著王家屏入京的感受,本意是聯絡感情的閒談。
雖然王家屏隻做過朱翊鈞一刻鐘的帝師,而且還是王家屏和範應期兩個人聯手,都沒撐過一刻鐘的時間就跑到場外求援去了,但王家屏現在畢竟是廣東巡撫,而且乾的非常不錯,敘舊,就是聯絡感情最好的方式。
王家屏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陛下覺得新政的最大敵人是什麼?”
“反對派?”朱翊鈞給了一個答案,維新派最大的敵人,不就是頑固守舊派嗎?守舊派不是個貶義詞,頑固守舊才是貶義詞,張居正就是個守舊派,但他不頑固。
“新政最大的敵人,就是新政的成功。”王家屏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真正行之有效的革新,一旦成功,便會讓產生維新的原因消失,隻有宿弊消失才意味著成功;革新由於其本身巨大的成功,反而變得不可理解了。”
“嗯?”朱翊鈞猛地看向了王家屏。
實踐果然鍛煉人!
自古以來,每一次的變法,都是因為社會的激烈矛盾造成的,而新法的成功標誌,就是緩和了矛盾,矛盾被緩和,產生維新的原因消失不見了。
人們會忘記為何而出發,對那麼激烈的手段,感覺到不可思議,進而提出批評。
一如人們總是批評商鞅秦製的嚴苛、批評漢武帝的窮兵黷武、批評王安石多此一舉不切實際、批評朱元璋的殘暴,批評朱棣獨占海貿厚利的貪婪。
曆史就是個圈兜兜轉轉,螺旋上升,循環向前。
王家屏不是在危言聳聽,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張居正對節儉的嚴格要求。
大明國朝如此的富有,為何要求皇帝節儉?甚至弄的陛下過於節儉了,是不是張居正苛責導致?這樣的疑問,這樣的聲音已經出現。
朱翊鈞記得,記得皇陵五十萬銀還欠了十一萬銀的窘迫、記得大明軍不足餉、記得大明百官連俸祿都領不到、記得大明戶部隻能做三個月的度支,現在戶部的摳摳索索,完全就是窮怕了。
“你說的很對,新政最大的敵人,就是新政的成功。”朱翊鈞搖頭說道:“也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悲哀。”
“應該慶幸。”王家屏十分確定的說道:“新政能夠成功,說明度過了一場波及整個天下的危機,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朱翊鈞正要開口說話,但張宏手裡拿著一本雜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兒。
“有話就說,何必吞吞吐吐?”朱翊鈞眉頭一皺,張宏絕對不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人,既然有話要說,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事兒,甚至需要打斷奏對也要奏聞皇帝。
“那個林輔成又寫了一卷遊記。”張宏將手中的雜報遞上。
“他寫就寫唄,還非要這個時候…”朱翊鈞拿過了雜報看了個開頭一句話都沒說完,就停下了,認真看起了逍遙逸聞,這篇雜報上的內容,就是林輔成一直想寫沒寫的那一卷,官逼民反。
隻不過林輔成沒有那麼的直白,留足了空白,但隻要是讀書人,都能品出其內涵來。
“朕就知道,他已經動心起念,怎麼可能憋的住呢?”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把雜報遞給了王家屏說道:“的確,新政最大的敵人是新政的成功,但總有人不厭其煩的跳出來,告訴所有人,當時為什麼出發。”
林輔成這個家夥,不被人喜歡,他總是在戳破鮮花錦簇,將遮羞布一把撕開,將血淋淋的現實告訴所有人。
“啊這,臣倒是多慮了,這閆氏乾的這些事兒,的確是豬狗不如,一如當初的孔府讓人給狗送殯。”王家屏看完了雜報,反倒是有些釋然了,他擔心人們忘記,其實是杞人憂天,大明的肉食者們總是用自己的下限告訴所有人萬曆維新的理由。
保定府祁州閆氏把一戶人家給活埋了,埋的地方是堆糞坑,也就是說這一戶老少全都堆肥了,動手的是佃戶,如果不肯乾壞事,就會被退租,佃戶們沒得選。
事發之後,祁州州衙抓了個替罪羔羊草草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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