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贄入宮麵聖,直接就是一個滑跪。
朱翊鈞看著李贄一點都不驚訝的樣子,笑著問道:“你這也不笨,是怎麼考評隻落了個中上呢?”
“陛下,升轉的名額就那麼多,臣比彆人晚一步,再想追趕就難如登天了,技不如人。”李贄無奈的說道,皇帝第一句話就揭人傷疤。
李贄沒有給自己找理由,年紀大了,卷不過年輕人,也不是什麼羞恥的事兒,承認自己的不足,是知恥。
“免禮吧,那你說說你這篇文章吧。”朱翊鈞將手中的雜報,遞給了馮保,馮保交給了李贄。
李贄知道這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他這輩子是第二次見皇帝,上一次見時,皇帝還是黃公子,他沒有考過會試,自然沒有資格殿試,根本沒有麵聖的機會。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正式的麵聖。
這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機會,他必須要把握住,即便是要做意見簍子,也要做那個能直達天聽的意見簍子,否則提再多的意見,根本流轉不到皇帝的耳朵裡去。
“陛下,臣支持稽稅院是因為稽稅院終結了民間一個現象,那就是普遍存在的武裝抗稅。”李贄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稽稅院的存在終結了這一亂象。”
“朕深居京堂,不知民間之疾苦,朕曾聽聞抗稅之普遍,近些年不再有奏聞,李贄,你告訴朕,為何這種自古以來的亂象會消失呢?”朱翊鈞眉頭緊皺的說道:“你若是誆騙朕,可知後果。”
朱翊鈞之所以看到這篇文章,就立刻要接見,就是要詢問究竟,武裝抗稅這件事朱翊鈞知道,林輔成也曾經在遊記裡提到過這些。
“陛下,為虎作倀。”李贄看著皇帝深吸了口氣說道:“苛政猛於虎,朝廷就是天下最大的猛虎,也就是陛下所說的朝廷是世間最大的惡,百姓之所以如此認為,還是為虎作倀。”
“太平廣記裡說,老虎把人吃了之後,就會變成倀鬼,倀鬼引誘更多的人被老虎吃,而朝廷就是那頭猛虎。”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稽稅院稽稅就不是苛政了嗎?”
“至少不是對窮民苦力的苛政,窮民苦力沒什麼油水可言,以臣在地方任官而言,稽稅的成本可不小,對窮民苦力搜刮,刮地三尺,能刮出什麼來?”李贄十分確信的說道:“稽稅是苛政,那是對於勢要豪右、鄉賢縉紳而言。”
“陛下,臣之所以說稽稅院對於大明大多數人而言是善政,是因為猛虎不再吃人,這些倀鬼,自己是吃不了人的。”
“陛下,催科催征,喪儘天良,但凡是有點有良知的人,都下不去手。”
為虎作倀,當老虎不再下鄉之後,跟著老虎一起下鄉的倀鬼,也無法禍害百姓。
“為官之難,難在催科,催科與催征,國朝之需賦稅也,如枵(空虛)腹待食,窮民之輸槁租也,如挖腦出髓,為地方有司者,前迫於朝廷督促,後懾於朝廷黜罰,隻能督辦。”
“這為官地方,就會想:與其得罪能陟(升遷)我、黜我之朝廷君王,不如忍怨於無奈我何之百姓,是故號令不完,追欠不止。”李贄麵色凝重的說道。
這些話不好聽,自由派的李贄,在當著皇帝的麵說皇帝帶領的朝廷,才是天下最大的惡。
“你繼續說。”朱翊鈞倒是沒有生氣,李贄來自於地方,這算是地方官的心聲,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還要這麼講,這是責難陳善,是忠,至少李贄是忠於大明江山社稷,忠於大明百姓的,這一點他就可以說。
李贄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對了,陛下願意了解這些事,而不是躲在宮裡當個至高無上的、九重天上的、沉迷於歌功頌德的皇帝。
李贄繼續說道:“得罪朝廷不如得罪百姓,這對於地方官而言,不是兩難的選擇,所以就會下鄉催科催征,朝廷要稅,那為虎作倀的鄉賢縉紳,帶著他們的狗腿子就一起到鄉野之間了。”
“次次催科,千家哭萬戶縞素,一如秋風掃落葉,百姓但凡是有借貸在身,就得賣掉新絲,新穀,來換取微薄所得交賦稅科糧、苛捐雜稅,如果絲穀皆竭,則鬻(賣)產耳,產儘,則鬻妻、鬻子女也。”
“如此,朝廷派下的賦稅,倒是征收完了,但是長此以往下去,民之死者十有七八,竭澤而漁,明年無魚,可不痛哉?!”
“但管錢糧完,不管百姓死。”
升轉重要還是治下百姓安居樂業重要?這對地方官而言,自然是升轉重要。
“但管錢糧完,不管百姓死。”朱翊鈞重複了一遍,略顯有些沉默的說道:“朕知道你為何不能升轉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官場講實話,會得罪很多人。
“陛下的稽稅院來了!”
李贄頗為興奮的說道:“陛下,稽稅院稽稅是奔著大戶人家去的,大戶有錢有糧,用儘了手段去詭寄去隱瞞,稽稅院稽稅哪怕是隻有三成留存地方,都夠地方吃喝用度,還夠完稅,既已錢糧完,自然不必再催征!”
朱翊鈞搖頭說道:“可是勢要豪右還是要向下朘剝,他們會把完的稅轉移到百姓的頭上。”
“陛下,不是這樣的,老虎不再吃人,倀鬼何以逞凶?!”李贄極為確信的說道:“朝廷不必再倚靠勢要豪右,那百姓抵抗就不是違抗王命了,不是造反了,真的拚起來,勢要豪右還是少數。”
“鄉野之間無外乎就是朝廷、鄉賢縉紳和百姓,這三方本來朝廷和鄉賢縉紳緊緊的背靠背站在一起,是老虎是倀鬼,百姓就隻能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但是現在,衙門和鄉賢縉紳,不再緊緊的依靠在一起,對老百姓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哪怕老虎在打盹!”
“果真如此嗎?”朱翊鈞稍微品味了下說道:“朕會派緹騎四處察聞,如果不是你說的那樣,伱知欺君,乃是不赦之罪。”
“臣知道。”李贄敢為自己的話承擔非刑之正的責任!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去把先生喊來。”
有疑惑當然要找老師了!作為張居正的弟子,找老師來問,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張居正來的很快,他還帶來了熊廷弼。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張居正帶著熊廷弼見禮。
“熊大怎麼來了?”朱翊鈞看著熊廷弼,十四歲的他,已經虎背熊腰了,長得有點著急不假,這個年代,十四歲已經到了成婚的年紀。
“陛下,學生還是想去綏遠。”熊廷弼深吸了口氣說道:“食君俸忠君事,陛下每月都要賞賜些銀兩,臣拿著實在是難以心安,先生拗不過學生,隻好把學生帶到通和宮了。”
“不許去。”朱翊鈞十分平靜的說道:“說十六歲就十六歲,再言就是抗旨。”
“是。”熊廷弼感覺到了怕,雖然皇帝說的很平靜,但頗為威嚴,皇權是不容挑釁的。
朱翊鈞見熊廷弼不敢頂嘴,才收起了皇帝的派頭,但依舊有幾分威嚴的說道:“熊廷弼,你記住,朕給你找名師,讓你一心向學,讓你習武,是為了讓你報效朝廷,報效大明,朕知你天分奇高,文武雙全,但十三歲還是太小了,想去綏遠也好,想去西域也罷,十六歲後再去,朕方能心安。”
“你可知朕的愛才之心?”
“學生知之甚詳,是學生唐突了。”熊廷弼知道陛下是愛護,怕他這個未來的棟梁提前夭折。
朱翊鈞這才笑著說道:“坐吧。”
“先生,這位是李贄,他寫文章,先生幫忙看看。”朱翊鈞將李贄的文章遞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看了許久,又打量著李贄說道:“你怎麼考評隻有中上的?再往上一點,也能升轉了,何至於在知府位置上致仕的?”
“起初是對先生有些不屑,不肯學矛盾說,對矛盾說、對考成法略有怨言。”李贄歎了口氣,這師徒二人還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揭人傷疤!
有意思嗎!
“為何對我有怨言?”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我和你沒有什麼矛盾。”
“因為何心隱,我和何心隱都是泰州學派,雖然未曾謀麵,以為先生在排除異己。”李贄思索了一下說道:“其聚眾講學以謀財為本,人倫有五,何心隱舍其四,而獨置身於師友賢聖之間,則偏枯不可以為訓。”
“繩人以太難,則畔者必眾;責人於道路,則居者不安;聚人以貨財,則貪者競起。亡固其自取矣。”
起初,李贄是誤會了張居正,所以對張居正的排除異己非常不滿,直到他了解到何心隱乾的事兒,才明白為何何心隱會死。
聚人以貨財,則貪者競起,就是罪責,為了錢,什麼都不要了,人倫有五,他舍去了四個,是自取滅亡之道。
這不是李贄現在當著張居正的麵這麼說,他在雲南姚安做知府的時候,專門找同窗了解了何心隱的作為後,非常不齒。
“先生以為李贄說的這為虎作倀一事,是真是假?”朱翊鈞直接當麵詢問了起來。
張居正俯首說道:“自然是真的,之所以沒人說,是把朝廷完稅之事,看做是猛虎,這種說法,實在是有些大逆不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