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日理萬機,禮部為了減少大明皇帝的工作量,多數情況都會把外番使者安排到一天集中覲見,直接一日處理清楚。
“臣綏遠布政使那顏出,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三娘子行了五拜三叩首的大禮。
三娘子是大明的綏遠布政使,同樣也是北虜的使臣,她也將會是最後一個北虜使臣,在她之後,綏遠將會完全實土郡縣化,她的留任就是大明給北虜的一個承諾,代表著她還能為北虜說話,同樣她的責任就是幫助大明完成對綏遠的王化。
介時,她的離任將會成為一個標誌,大明將綏遠徹底王化的標誌。
“忠順夫人,綏遠現在怎麼樣了?朕聽說綏遠羊毛今年比之去年增加了一成左右。”朱翊鈞示意三娘子平身,詢問著綏遠的近況,羊毛又變多了,這當然是個好事,但是綏遠貧瘠的土地是否能夠承受,這是必須要關切的問題。
“修路、挖煤、口堿、金銀銅鐵、定牧,一切都有條不紊。”三娘子俯首說道:“感謝大明皇帝的掛念,綏遠一切都好。”
“真的很好,去年冬天歸化城並沒有凍死人,還修了一個養濟院來安置婦孺。”
婦孺,就是婦女和孩子,在之前的草原上,白毛風來臨時,婦孺是第二批餓死凍死的人,第一批是老人,壯丁最後餓死,來年征戰,燒殺搶掠。
而現在大明在歸化、朔方、五原、勝州諸地建城,同樣有著養濟院官舍的各城,今年安置了很多的婦孺,有沒有人被凍死,餓死?當然有,但比之往年,已經大幅度減小,而且有了活路,這就是希望。
大明皇帝對草原的恩情,就像是長生天終於看不得草原人的苦難,讓陛下帶著大明的禮法,來到了草原,將恩澤雨露帶到了草原,這就是如同天一樣的恩澤。
“有沒有因為需要養羊,導致糧食大幅度減產?”朱翊鈞詢問起了吃飯的問題,大明的圈養也存在著類似於英格蘭的圈地問題,養羊就種不了地,糧食就會減少,人餓的時候,就隻有一個煩惱,那就是饑餓。
“那倒沒有,畢竟以前邊民也不事耕種。”三娘子麵色略顯無奈的說道:“就是一些問題上,潘總督要求的太過於嚴格了,邊民有點…不習慣。”
“潘總督怎麼個嚴格法?”朱翊鈞有些疑惑,詢問了細節,潘季馴是大明循吏,朱翊鈞好奇潘季馴到底要求了些什麼。
三娘子一臉複雜的說道:“移風易俗方麵的。”
“潘總督要求,任何人不得向沒有度牒的喇嘛廟捐錢捐物,而另一方麵,對各種沒有度牒的喇嘛進行了還俗,綏遠沒有任何喇嘛廟有度牒,其實就是禁止捐贈,取締了眾多喇嘛廟,改為了漢傳佛家。”
“這是朕照準的,潘總督上奏說,邊民一年盈餘折銀不過二兩銀,光是往喇嘛廟都要捐三兩,這怎麼能行呢?”朱翊鈞對這件事一清二楚,潘季馴的話沒有皇帝這麼客氣,在奏疏裡,潘季馴直接痛罵禿驢不事生產,拿了邊民的香火錢,以襯金的名義發給所謂的出家人。
那是出家人嗎?那根本就是一群蟲豸!
若是完全按著潘季馴的要求,就不是要求喇嘛還俗了,而是直接拉到礦山裡開礦,死了一了百了。
“如果這些個喇嘛不肯還俗,那就送礦山了,若是敢糾集邊民聚嘯作亂,一律按叛逆處置。”朱翊鈞看著三娘子重申了一遍朝廷的政令,這些個喇嘛廟,建的一個比一個恢弘大氣,邊民現在都是大明人了,大明都不收這麼重的稅,這幫玩意兒,敢這麼收!
現在朝廷還好說話,強令他們還俗,膽敢聚嘯作亂,就一體搗毀,再興一場滅佛,也在所不惜。
之所以要讓人還俗,其實就是魚餌,讓這些喇嘛們糾集起來那些死硬不服王化之人,再以剿匪平定叛亂的名義,將其一網打儘,這是禮部尚書萬士和出的主意。
萬士和也是個讀書人。
喇嘛廟主要用來維穩,大明的確需要邊方的穩定,但已經開始王化,就不需要他們這些藏汙納垢的喇嘛廟了,而且潘季馴直言不諱的說,這些喇嘛廟就是各種花柳病傳播的巢穴,隻有搗毀這些毒巢,才能奢談長治久安。
這和之前大明對喇嘛廟的態度完全不同,之前大明對草原的喇嘛廟聽之任之,甚至恨不得北虜遍地都是喇嘛廟,軟化北虜攻伐能力,防止北虜南下,現在大明開始對綏遠王化,態度直接180°大轉彎,立刻對他們展開了清理。
不是自己的地,不是自己人,自然不心疼,既然已經攻伐,確定要實土郡縣,那就要做好。
“其次就是不準人畜混居。”三娘子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神有點躲閃,看向了彆處。
朱翊鈞眉頭一皺的說道:“這個朕還不知道,是養的貓和狗嗎?如果是的話,也要定期清理修剪爪牙,極多麻煩,草原物產不豐盈,還是不要養這些,獵犬還是要養的,用以驅狼。”
“是牛羊。”三娘子就說了三個字,略微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
朱翊鈞非常明顯的錯愕了一下,作為大明皇帝,他見過有把貓狗當家人的,但還真的沒見過和牛羊住在一起的。
萬士和趕忙站了出來,俯首說道:“陛下,其實邊民如此,也能理解,以前沒有牛羊圈,自然怕那些牛羊丟了,被人偷了,或者乾脆凍死,所以人畜混居,現在有了牛羊圈,潘總督要求不得混居,就順理成章了。”
“偷牲畜,在大明民間也時有發生,偷牛者打死勿論。”
偷牛的人被抓到了,鄉民將其打死,也是死了活該,這種律法已經非常寬鬆了,牛在民間比命還重要。
萬士和算是給三娘子找補回來一點,人畜混居是因為生產力低下導致的,邊民們又不是不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有圈不得混居,也算是因地製宜的法令。
“還有些其他的。”三娘子知道萬士和在給她找補,但她還是介紹了這些移風易俗具體的規定,比如,糞便要收集起來堆肥、不許將牛糞藏在臥室之內、不要席地而坐、不許手抓吃飯等等,當三娘子把這些說完,文華殿上安靜了下來。
萬士和這個擅長找補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去找補了,就是春秋戰國時候,也沒有這麼多需要移風易俗的地方。
“長治久安,道阻且長。”朱翊鈞隻能如此說,萬士和都給三娘子台階了,三娘子自己不下。
三娘子麵色凝重的說道:“陛下,臣說這些,看起來都是惡習,都是笑話,但大明的邊民也想追求安定的生活,潘總督因地製宜的做出了這些移風易俗的決策,我們這些舊虜勳貴也願意配合執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五十年。”
三娘子是舊虜,是原來北虜的勳貴,是和解派的代表,她現在領著舊虜勳貴,在堅決執行這些看似管的太寬的政令,以期許能在幾十年後,真正不分彼此,真正變成同一片天,同一個大明,同為大明人。
三娘子的和解不是單純的跪地投降,而是帶領邊民追求更穩定點的生活,以前是通過和大明商貿往來,現在是執行大明王化的政令,自元廷失鹿,大明和北虜打了兩百年了,到現在沒打出個結果來,和解就是最切實可行、最是合則兩利的好事。
“朕也願意和邊民一道見證綏遠的王化之路。”朱翊鈞看著三娘子十分確信的說道:“隻要遵循朝廷政令,朕也有耐心去完全王化綏遠。”
朱翊鈞還年輕,二十一歲的他春秋鼎盛,他習武練體,能活很久很久,萬曆維新的新政將長期有效,現在大明最擔心的莫過於君上克終這個宿命般的大劫了。
“臣代綏遠八方萬民,叩謝陛下隆恩。”三娘子再次俯首貼耳行大禮,謝皇帝的恩典。
“上次忠順夫人走的時候,說要收養義子,這麼久了,朕聽聞舊勳舉薦之人,三娘子都給否了?”朱翊鈞問起了三娘子收養義子之事。
三娘子之前收養的義子,跟著俺答汗一起斬首示眾了,現在三娘子膝下無子。
“臣打算收養兩個女兒。”三娘子十分巧妙的回答了這個問題,她不養義子,養義女,她的身份養義子,就等於是在養繼承人,三娘子不認為自己走後,這個義子能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最終決定養義女。
義女就不是繼承人了。
“如此也好。”朱翊鈞笑了笑,北虜或者邊民,在政治待遇上和倭人完全不同,有些話,不方便說的太明白,心照不宣就是。
三娘子十分懂事。
若是三娘子的義子,真的糾集兵馬要抗拒王化,朱翊鈞也不會因為所謂的友誼,有任何心慈手軟的可能,平定後,拉到菜市口斬首示眾,是唯一的下場。
曆史總是在螺旋上升的,或者說曆史總是像燒餅一樣翻來覆去。
當大明王化逐漸成功之後,綏遠地方就會因為王化成功,而忘記當初為何出發,忘記今日的窘迫和生活困難,反而那一小撮的蠢貨,會因為所謂的雄心,破壞好不容易得來的王化成果。
養義子有政治風險,養義女,風險就會降低很多了。
三娘子和皇帝陛下聊了很久,主要是一些塞外的趣事,朱翊鈞很難有機會親自到草原上看看,對於牧民們的生活,隻能道聽途說,也算是有趣。
在草原上,狼從來都不被崇拜,狼也不是什麼精神圖騰,相反,打狼是草原人的日常生活,為了打狼可謂是想儘了辦法,草原上的狼災,更是噩夢一樣的存在。
讓邊民們尤為揪心的就是,這些個狼,明明吃不了那麼多,偏偏都要咬死,明明吃一隻就飽了,卻要把其他的羊也都咬死才罷休,沒有草原人是不恨狼的,除非他不是草原人。
除了打狼,放牧的時候,要格外小心那些個旱獺打洞,不小心踩進去,腿容易骨折,而且在草原上,沒有路的地方,夜裡是絕對不能騎馬的,否則馬失前蹄,就會要了人的命。
這些都是朱翊鈞所不了解的草原。
“忠順夫人遠來,朕也沒什麼好賞賜的,照舊例,仍賞禦製銀幣一百銀,對襟大氅一件,國窖十瓶,另加賜紵絲四表裡、鈔五千貫。”朱翊鈞恩賜了一番遠來的使者,怎麼說三娘子也非常非常的懂事。
“陛下,黎牙實在殿外候著了。”馮保提醒著陛下今日的日程,除了織田市、三娘子之外,還有一個黎牙實,黎牙實是來湊熱鬨的,他現在從頭到尾更像是個大明官僚,尤其在拍馬屁這件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