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朱翊鈞看著陳末,笑容極為明媚。
朱翊鈞想到了洪承疇,為了韃清江山,洪承疇可謂是拚儘了全力,然後被乾隆給編到了貳臣傳裡。
連韃清這幫建奴都清楚,貳臣賊子是要被唾棄的。
“你們這個宗教對人的異化,寫的很好,理解的非常到位,去草原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去忙自己的事兒去吧。
氣節是氣節,和宗教逃避現實苦難,完全背道而馳。
在林輔成和李贄走後,朱翊鈞拿著手中的逍遙逸聞說道:“大明也到時候了,讓官員和學者這個身份區分開來。”
朱翊鈞在縱容風力輿論,在縱容雜報的思辨,其實在縱容對壓迫的抗訴,這裡麵自然包括了國子監、翰林院,閻王爺們對下的壓迫。
大明的官場上,是學者和官員身份重合在一起的,無論是對學術,還是對官員,身份的不明確,導致了儒家異化為儒教,形成了類宗教性質的壓迫。
朱翊鈞已經在不斷的對儒教去神聖化了,將兗州孔府打倒,解救孔夫子就是去神聖化的第一步,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階級論是第二步,區分身份是第三步。
讓學者回歸學者本身的身份,把學者從官員的身上扒下來,學者和官員身份的二合一,就決定了權力一定會對人異化,因為官員,既掌握了現實權力,又掌控了虛妄彼岸的釋經權。
這一步很困難,因為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但朱翊鈞其實已經暗搓搓的邁出去了這一步。
“格物院的五經博士?”王謙是個官員,而且爹是廷臣次輔,對這方麵相當的成熟,陛下一提起來,王謙立刻就知道了陛下其實早已經出發,比林輔成和李贄指指點點要早得多。
朱翊鈞麵色複雜的看著這個王大公子,他帶著幾分唏噓的說道:“王謙啊,你很聰明,反應很快,但要把聰明用到正地方去,千萬不要步了嚴世蕃的後塵啊,你爹他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一點都不容易。”
“好不容易當初和俺答汗議和的曆史包袱,隨著俺答汗被斬首示眾,才放下當初的一切負擔,重新出發。”
“你可彆把你爹的名聲給毀了。”
“我爹最大的包袱,不是僭越之罪嗎?”王謙呆愣的說道。
“你爹真的是生了個孝順兒子!”朱翊鈞都被王謙給氣笑了,他這個皇帝不提僭越之罪,是王崇古經邦濟國,所推行的新法,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他不提,王謙反而主動提了起來。
王謙完全無所謂的說道:“我爹也這麼說臣的。”
王謙自認為自己非常孝順了,但凡是他這樣的家庭,哪個不是紈絝?他不僅不是紈絝,還考中了進士,整日裡為國分憂,為君解難,做事人做事頗有底線,縱觀萬曆一朝這十一年,王謙乾過一件真正的禍國殃民給家族招禍的壞事?
退一萬步講,他比嚴世蕃強,嚴世蕃連個進士都沒考中!
朱翊鈞在簡單的休息之後,從太白樓直接去了北大營操閱軍馬。
“戚帥,怎麼出營門迎接了?”朱翊鈞的車駕來到了北大營的時候,看到了戚繼光,戚繼光回到關內,就變得儒雅隨和了起來,如果再不穿戎裝,就更像是個讀書人了,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書卷氣。
朱翊鈞第一次見戚繼光的時候,也覺得奇怪,這儒雅隨和的模樣,真的是個百戰百勝的將軍?
戚帥和十年前第一次麵聖一樣,兩鬢多了雪白,風采依舊,但往那一站,和善卻從容的眼神,如同山一樣的穩重和睥睨。
而戚繼光身後的少壯派,大部分都是來自講武學堂的庶弁將,這些庶弁將在進入講武學堂是真正的底層軍兵在講武學堂學習兵法之後,成為庶弁將的,庶弁將和世襲武勳是沒有矛盾的,因為但凡是吃不了京營這份苦的世襲武勳,都去了南海子的老營做勳軍了。
少壯派的庶弁將,如同一顆鬆樹一樣筆挺的站在那裡,雄壯彪悍氣息撲麵而來,而這些少壯派,就是大明的底氣。
朱翊鈞沒有朱棣的困局,講武學堂係統性培養的庶弁將,有不少都會在不斷的征戰中,成為軍隊的中流砥柱。
“陛下,臣有罪。”戚繼光麵色複雜的說道:“李如鬆闖禍了,臣沒教好他。”
“李如鬆闖什麼禍了?”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走進去說。”
朱翊鈞同樣是少壯派的一份子,那一身寬鬆的常服之下,是一身的腱子肉,他的確沒有軍事天賦,但努力讓自己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大明銳卒,這是他對天下軍兵的承諾,他會持續不斷的振武,即便是隔一天操閱一次,但休息日朱翊鈞也會出現在北大營。
“李如鬆怎麼了?”朱翊鈞換了武弁服後,看著戚繼光眉頭緊蹙的問道。
“塘報在這裡。”戚繼光將塘報遞給了陛下。
戚繼光和張居正可以麵呈奏疏,就是不用假手於人,讓馮保代為傳遞,大明外臣就這兩個人有此殊榮。
“朕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不就是搗毀了一個圩寨嗎?朕派他去就是乾這個事兒的。”朱翊鈞看完了塘報,鬆了口氣,他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兒,原來是平叛。
平叛是闖禍嗎?
戚繼光搖頭說道:“其實可以不用如此暴戾的平定,還是可以勸降的,他直接把那圩寨給夷為平地了,這保定府的圩主們,倒是嚇的真的不敢反抗了。”
“唉。”
“朕要他們的命,他們不肯讓朕要了他們的命,這可能勸降嗎?”朱翊鈞無奈的說道:“戚帥的刀刃從不向內,這是朝臣們以前敢欺負戚帥的原因。”
戚繼光總是如此,不願意和自己人鬥,不願意把力量浪費在內訌之上。問題是,戚繼光把彆人當自己人,彆人拿他當自己人看待了嗎?
完全沒有,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戚繼光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矛盾激化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保守的認為可以勸降,違抗王命,等同謀反,平叛隻需要一個位置。
戚繼光仍然十分堅持的說道:“李如鬆做的有些過分了,九斤的火炮他出動了三十門,直接把圩寨給轟塌了。”
真正的物理意義上的夷為平地,圩寨的圩牆用火炮拆除了,圩主不肯拆圩牆,李如鬆很大方的幫了他拆了。
“不然呢?他帶的那些火藥不打出去,就受潮不能用了。”朱翊鈞還是不覺得李如鬆的做法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陛下,暴力是決計不能失控的,否則就是天下傾覆之禍。”大將軍戚繼光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
在不得已的時候,當然要使用武力,但保定府拆除圩牆之事,大明朝廷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完全不必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恃武者滅,恃文者亡。
單純的依靠武夫,就是五代十國,黑道政治之下生靈塗炭,完全依靠文士,就是南北兩宋,堂堂中原皇帝,還要對外邦番夷俯首稱臣,就這還說什麼文興造極於趙宋之世,若對番夷奴酋俯首稱臣、丟土失地、喪邦滅國是文極的話,那這文極不要也罷。
李如鬆的蠻橫平叛,很容易把皇帝塑造成獨夫民賊的形象。
“戚帥所言有理,李如鬆做得不對,但是沒錯。”朱翊鈞琢磨了下,還是部分肯定了戚繼光的說法,他頗為確信的說道:“他應該快一點,一個圩寨,他生生折騰了十三天時間,著實有點慢了。”
李如鬆平叛是沒錯的,但平叛的手段,可以更快一些,李如鬆在第一天將圩牆炸毀之後,就一直圍而不攻,將水源斷絕之後,遣人攻入了圩寨之內,把糧食給點了,又退了出來,就一直等到了第十三天,圩寨之內的人出寨投降。
這完全就是貓捉老鼠的戲弄,而李如鬆之所以要如此戲弄,就是讓保定府地麵的圩主們好好看看,麵對京營銳卒的攻伐,任何的抵抗都是徒勞的。
朱翊鈞頗為肯定的說道:“他們是大明的百姓嗎?一群坐寇而已,戚帥有博愛之心,把他們還當成大明的一份子,但這些圩主把窮民苦力堆肥的時候,用五斤糧換人家閨女的時候,用錢莊賭坊奪人家產的時候,可從沒想過自己是大明人,是鄉賢縉紳,朝廷給他們賦稅、律法上的特權,是為了讓他們安土牧民。”
“臣大抵是老了。”戚繼光歎了口氣,無奈的說道:“李如鬆此舉必然招致朝臣們群起而攻之,教不嚴師之惰。”
“等下,這才是戚帥最擔心的地方吧!先把朝官們要說的話說了,讓朝官們無話可說。”朱翊鈞一愣,隨即明白了戚繼光真正的目的,濃眉大眼的戚繼光,也會耍心思了。
李如鬆這麼乾,朝官們可不管李如鬆麵臨的困難,隻會把屠夫、劊子手之類的帽子扣在李如鬆的頭上,讓皇帝警惕武夫,這一輪的攻訐,其實不好麵對,戚繼光、俞大猷,以前打了勝仗,不被問責就不錯了,更不用說恩賞了。
顯然,戚繼光真正擔心的不是暴力的失控,而是擔心朝官對李如鬆的攻訐。
而且戚繼光也不大清楚陛下的想法,大明對草原征伐之後,京營短期內沒有征伐的規劃,而京營一年就要二百四十萬銀的支出,是金花銀的兩倍,京營每年花的錢,是朝廷給皇室的兩倍。
戚繼光不得不考慮,是不是到了馬放南山的時候?
這不是試探,無論陛下是否要馬放南山,戚繼光隻會支持,戚繼光用自己的名聲,來為李如鬆這類的少壯派保駕護航,等到陛下要用人的時候,也不至於無人可用。
“陛下聖明。”戚繼光見自己被如此簡單的識破了,直截了當的承認了。
“不必擔心,李如鬆又不是把這個圩寨給屠掠一空,就是夷為平地了而已,又沒有舉起屠刀來,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朱翊鈞笑著說道:“朝官們若是真的是非不分,朕就把他派往保定府去,讓他們麵對這些無法無天的圩主去。”
“李如鬆脾氣已經好多了,放以前,他恐怕早就把人殺光了。”
朱翊鈞可不是胡說,李如鬆剛入京營的時候,那脾氣暴躁無比,現在這種暴躁變成了悍不畏死,一往無前,以前隻是匹夫之怒,血勇之氣,現在已經有了帥才的風範。
這樣的李如鬆,李成梁教育不出來的,隻有在帝國大將軍手下,才會有如此的成長。
這次保定府一個小小圩寨,李如鬆打了十三天,不是無法快速平定,就是為了震懾宣威。
戚繼光、俞大猷、陳璘、馬芳、李成梁、李如鬆、劉顯、劉綎、殷正茂、張元勳、鄧子龍,這都是悍將中的悍將,朱翊鈞並沒有無人可用的窘迫。
還有個奶凶奶凶的熊大熊廷弼,十四歲就張牙舞爪的叫喊著要去綏遠,不讓去還跟張居正鬨。
相比較武勳上的人才濟濟,儲備人才十分充分,文臣上就顯得十分薄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