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1 / 2)

“林大師,平素裡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兒,就一點都不會去了解嗎?”朱翊鈞看著林輔成,眉頭緊蹙的說道。

彆人都是難得糊塗,林輔成在得知了黃公子委派了二百名緹騎,不是第一時間去考慮這個數字的問題,而是去考慮銀子不夠用,不夠給安保費用!

果然朱翊鈞沒白給林輔成五經博士的牌子,這家夥的腦回路和彆人的不太一樣。

林輔成不明所以的說道:“那我關心不關心,這次去草原,加上這兩百人,銀子就是不夠用了啊。”

現在討論的是這二百人一路上的開銷,光德書坊沒錢,其實林輔成對這麼多人保護,有點疑惑,五十人前往草原遊學,值得派二百緹騎去保護嗎?

林輔成從鬆江府到京師,再從京師到保定府,他這一路上並沒有經曆過失序世界,哪怕是圩寨,也就是對內壓迫,林輔成這些外鄉人到了,當地的圩主要麼直接殺了林輔成,要麼禮送出境,沒有彆的選擇。

當林輔成身邊站著一個錦衣衛緹騎的時候,圩主們無論多麼的喪心病狂,都要掂量一下,殺死錦衣衛的後果。

所以,林輔成已經用儘了全力去想象草原的危險,但仍然低估了其危險,馬匪、野獸不提,那些個喇嘛廟,沒有強兵保護,廟裡的僧兵都能把林輔成這五十人給生吃活剝了。

朱翊鈞派了二百緹騎,是基於塞外複雜的環境去考慮的。

李贄恨不得立刻告訴林輔成,麵前的是皇帝陛下!緹騎的調動從來不是銀子的問題,而是應該關注緹騎本身。

大明京營但凡是調動一百人都要報聞兵部,得到皇帝的朱批!

彆想省事,弄兩個五十人的事項,隻會成為文官們攻訐的把柄,皇帝要想一想自己的腦袋會不會被人當球踢。

林輔成卻在計較經費的問題?

“不用擔心錢糧之事。”朱翊鈞感慨林輔成有的時候拎得清,但對於不是很在意的事兒,有點搞不清楚重點,這一點林輔成和格物院的五經博士很像,專精於一道的時候,就會忽視其他。

緹騎的調動錢糧自然出自內帑,難道還要讓緹騎吃外麵的飯?朱翊鈞這個皇帝能放心?

“如此甚好,甚好啊。”林輔成樂嗬嗬的說道,為節省了一大筆開支而慶幸。

李贄麵色凝重的說道:“黃公子,廢除百姓追求虛幻福祉的宗教,就必須讓百姓可以在現實裡擁有福祉,可以心安。要求拋棄割舍掉幻覺,首先就要讓百姓脫離那需要幻覺的處境。”

“隻有現實心安,才不會追求虛妄的心安,隻有現實的美滿,物質的豐富,才能徹底拋棄幻覺。”

“消滅宗教,消滅愚昧,要首先消滅貧窮,一切罪惡之源就是貧窮,是物質的不豐富。”

當一旦開始討論權力、金錢、宗教對人的異化,那麼作為淩駕於一切力量之上的朝廷,需要調節矛盾的朝廷,就必須要想方設法的減少這種異化,而且解決之道,就在題目之中,不讓人們追求虛妄的彼岸福祉,就要追求具體的現實幸福。

這就是討論人的異化的根本目的,讓世界的變得更加美好一些,隻有搞清楚這個目的,討論才有意義。

這很累,同樣非常浪漫。

“這是五經博士的官身牙牌,你拿著,上一次咱說了,你把人的異化這個課題討論明白,這官身就是你的了,好好乾,哪怕是歲數大了,提提有用的意見也是極好的。”朱翊鈞讓馮保拿來了一套官身牙牌。

正五品,保證李贄在對賤儒開炮的過程中不會被餓死。

李贄已經餓死了二女兒和三女兒,彆的不說,就為官清廉這一件事,李贄就值得肯定。

林輔成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但李贄已經熱淚盈眶,自萬曆九年致仕後,他發生了太多的事兒,這個官身牙牌是他日後生活的一個保障。

他想要謝皇帝聖恩,但一旦謝恩,就把皇帝遊戲人間的興致給破壞了,他醞釀了一番鄭重的說道:“謝黃公子大恩大德,定不負黃公子所托。”

“好好做事就是。”朱翊鈞笑著擺了擺手說道。

李贄和林輔成的職能不同,林輔成是搞社科研究和調研的,李贄的職能是成為賤儒們的噩夢!隻要想起李贄的名字,就寢食難安。

曆史上的李贄就是賤儒們口誅筆伐的狂夫,現在有了皇帝的助力,就是如虎添翼。

這次宗教的異化,劍指儒家變成了儒教的本質,可謂是吹響了對賤儒禮教進攻的號角。

短時間內,或許很難看得出什麼,但時間維度拉長到十年、二十年,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麵色嚴肅的說道:“李贄啊,你說越是堅定的信仰,人的自我異化就越是嚴重。”

“那你看這位,他的名字叫陳末,在草原上當了整整五年的墩台遠侯,整整五年,你看他那雙手,全都是凍瘡留下了的斑點,他在草原裡風餐露宿,還要麵對凶殘的北虜,他圖什麼呢?”

“很少有墩台遠侯能乾三年以上,有的是死了,有的是跑了,有的是乾不動了,林林總總,但他不避寒暑的乾了五年。”

陳末已經押解了抄家所得回京,這可是天津到密州馳道的資金,現在陳末在皇帝跟前當差。

“陳末啊,你跟咱說說,你是為了什麼呢?伱信仰的是什麼呢?”朱翊鈞看著陳末問道。

墩台遠侯、海防巡檢,他們也是有信仰的,難道他們也是在信仰中自我異化了嗎?

這個問題必須要搞清楚談明白,不能這麼稀裡糊塗。

“回黃公子的話,我必須要做啊,我不做,這些個北虜,南下破關而入,燒殺搶掠都是我的家人。”陳末思索了片刻,笑著說道:“回過頭來想想,其實也不知道具體為什麼,說不清楚。”

“總要有人做的,為什麼不能是我呢?”

陳末沒有說忠君,墩台遠侯以前可是見不到皇帝的,連皇帝長啥樣都不知道,談忠君多少有點虛偽了,陳末在陛下身邊當差,陛下喜歡實話實說的人,不喜歡虛假的馬屁。

“總要有人做,這麼危險的事兒,為什麼不能是彆人呢?”朱翊鈞立刻反問道。

“我比彆人厲害!”陳末十分肯定的說道:“打小我就比彆人厲害!”

“你厲害!墩台遠侯、海防巡檢,都很厲害。”朱翊鈞頗為認可的點頭,笑的陽光燦爛,沒有一點虛偽,誠心誠意。

朱翊鈞看向了林輔成和李贄說道:“所以,李贄啊,你說,他是不是自我欺騙,自我異化了呢?”

“黃公子,這不是自我異化,這是義,這是仁,夫子曾言:殺身成仁,不顧性命也要成就仁德,仁就是維護正義,維護崇高的利益,大明的共同利益,孟子曾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亦是如此道理。”李贄詳細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需要萬曆年間的大思辨,兩千年前的古人就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了,而且非常的深入,何為仁?何為義?以守護國朝所有人共同利益的就是大德,是高義。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林輔成立刻說道:“黃公子,這是氣節,不是自我異化,更不是為了追尋虛妄的彼岸的自我欺騙,沒有自我欺騙,便沒有自我異化。”

“黃公子年齡尚淺,一些個賤儒所鼓噪的自私自私是不能學的,天下所有人都跟他們一樣,這天下早就亡了。”

“黃公子以陳末為例,那麼我們就以陳末為例。”林輔成看向了陳末,思忖了一番說道:“陳千戶,我有幾個問題,你怎麼想就怎麼說。”

“你在做墩台遠侯的時候,苦不苦?”

“苦。”陳末伸出了自己的一雙手,上麵全都是凍瘡留下的痕跡,手掌有些變形,拉弓射箭和常年騎馬,他的手掌和右手手指部分全都是厚厚的老繭。

苦不苦看一雙手就清楚了。

林輔成頗為誠懇的說道:“黃公子,我們之前提到了,虛構的彼岸,是為了逃避現實的苦難,其實陳末從頭到尾都知道墩台遠侯生活的苦,我們能在這裡胡言亂語,都要感謝他們,是這些軍兵、是他們不辭辛苦,才給了我們在這裡高談闊論的環境。”

“陳千戶,做墩台遠侯的時候,危險嗎?”

陳末想了想說道:“危險。”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陳末是很清楚其中的危險的,深入虜營,傳遞情報,與惡劣的天氣鬥爭,與殘酷的敵人拚死搏殺,與野獸角力,每年燒荒時候,北虜都會派出無數的斥候阻擊。

“我們一起去保定府的時候,陳末在院子裡盥洗,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傷疤,全身都是,最長的一道從左邊肩胛骨到腰背,我看到那個傷口的時候,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林輔成眉頭緊蹙的說道:“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他克服了本能,這不是餒弱之輩可以做到的。”

“自景泰二年墩台遠侯組建至今,三千人總是可以滿編。”

“宗教對人的異化,首先就是自我欺騙,顯然,陳末很清楚自己在乾什麼,為了什麼,麵對的是什麼,但他依舊去做了,要保護的是大明所有人。”

“額…”陳末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無奈的說道:“我不乾也沒彆的事兒可以做啊,我以前還會種地,後來連地都不怎麼會種了,也沒地可以種,不乾墩台遠侯,我乾什麼?而且我也害怕,也畏懼,更會逃避。”

陳末其實想表達,他沒有那麼崇高,袍澤離開墩台後,再也回不來了,在路上遇到了被野狼分屍的墩台遠侯,隻能找到散碎的衣物和寫著名字的鐵牌,他也怕過,他甚至想過投效北虜,但最終,他還是做不到。

投降,屈服於虜人之下,對於陳末這類人而言,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那你怕為什麼還要去呢?當個逃兵嘛,多簡單的事兒。”林輔成看著陳末說了另外一種選擇。

陳末連連擺手說道:“那不成,那多丟人。”

投靠北虜又不肯,當逃兵嫌丟人,那隻和天爭、和地爭、和人爭,試問蒼天誰更高!

“看,知恥的人最是勇敢。”林輔成結束了自己的問題,陳末比賤儒強一萬倍,因為知恥這件事,對於賤儒而言,都是一種巨大的挑戰。

“你們這些讀書人實在是太能說了。”陳末放棄了辯論,說不過這些讀書人,他那時候想的很簡單,就是有個事兒做,他不去,就會有人死,沒那麼複雜,什麼人的異化,什麼大德高義,他沒想過。

李贄總結性的說道:“誠然,苟且的活著,或者為大德高義而死,是不同的選擇,苟且的活著,蠅營狗苟一生,是憋屈的、恥辱的、唯唯諾諾的、蛇形鼠跡的、劣跡斑斑的、被人唾棄的;選擇大德高義而死,內心是光明正大的、是熠熠生輝的、是光明磊落的,更是光耀千古的。”

“光看賤儒的言行,咱大明的曆史就過於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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