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衙鐘鼓樓的驗收開始了,在緹騎們進行了必要的安全檢查之後,大明皇帝帶著群臣向著鐘鼓樓而去,整個鐘鼓樓三十三丈,一共有台階1050級,朱翊鈞帶著群臣們開始爬樓。
當走到第170級的時候,朱翊鈞看向了自己的身後,有些朝臣們已經氣喘籲籲了起來。
“超過五十歲的朝臣,就在樓下等待吧。”朱翊鈞看出了他們體力不濟。
三十三丈的高度,大約為105.6米,真不是一般人,能一口氣爬到頂的,再加上冬天穿的都厚,一件大氅就三四斤重,爬這麼一個高度,五十多歲養尊處優的朝臣,真的爬不上去。
朱翊鈞又爬了幾層,看著張居正笑著說道:“先生歇一歇吧。”
“沒事,還能爬得動。”張居正看了一眼還在爬的王崇古,決定繼續爬上去。
王崇古會用七星環首刀,能扛著大刀追王謙四條街,體力不是問題,反倒是張居正雖然出身軍戶,身為武勳,但其實是個讀書人,爬起來的確是有點難。
王崇古就喜歡跟張居正較勁,本來打算下去等著的他,看張居正還在堅持,選擇了跟皇帝往上走。
這一走就是近十五分鐘的時間,大明皇帝朱翊鈞仍然遊刃有餘,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張居正也沒事兒,因為朱翊鈞讓兩名緹騎取了一個兩人抬的轎子來,把張居正抬上來的,至於王崇古,則是累的氣喘籲籲。
不能說是區彆對待吧,隻能說是天壤之彆。
張居正一臉無奈,被人抬上來,還不如在樓下等著呢!
能緊跟著皇帝腳步爬到頂的廷臣,隻有曾省吾和萬士和,曾省吾平九絲的時候,親自披掛上陣,恨不得衝在最前麵,曾省吾也會騎馬,還會殺人,更會打仗,不單純是個讀書人。
讓人格外意外的是,萬士和居然也爬上來了,雖然和王崇古一樣,累的不行,但還是堅持了下來。
“萬閣老這體格非常硬朗啊。”朱翊鈞頗為意外的說道。
萬士和靠在牆邊連連擺手,大口大口的喘氣,他其實很多次想要放棄了,是那顆追隨陛下的心,讓他堅持了下來。
忠誠!
忠誠可不是說出來的,是一言一行做出來的,整個大明京堂,隻有萬士和算是鐵杆的帝黨,皇帝不立太子,萬士和都擁戴。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朱翊鈞負手站在了鐘鼓樓的最頂層,看著複雜的大擺鐘。
最頂部是一口巨大銅鐘,將這玩意兒吊到最高處,可是讓工部的工匠們絞儘腦汁。
風甚是喧囂,帶著刺骨的寒意,大雪已經停了,但寒風依舊凜冽。
朱翊鈞很喜歡李白,李白那麼多詩詞,朱翊鈞唯獨不喜歡那首《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哥舒翰姓哥舒,是突厥姓,李白在詩中,對哥舒翰進行了誇讚,其中就有一句:衛青謾作大將軍,白起真成一豎子。
就是衛青和哥舒翰比起來也白做大將軍了,白起都是一個豎子了。
拋開哥舒翰戰敗後,立刻卑躬屈膝的投降了安祿山這件事不提,哥舒翰一生的戰績,和衛青、白起相比,那也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韓信、白起、衛青、霍去病,合稱韓白衛霍,哥舒翰就差的有點多了。
李白又不會掐算,他寫這首詩的時候,哥舒翰還沒投降安祿山。
萬士和終於把大氣喘勻了,他俯首說道:“臣也是看永樂年間,大宗伯胡濙的《衛生簡易方》才開始活動,算是勉強跟上了陛下的腳步。”
萬士和解釋了下他為什麼體力好,其實就是胡濙的養生之道,和張居正一樣練了五禽戲,不過萬士和年輕,比張居正身體要好很多。
“連個樓都爬不上來,要他們有什麼用。”朱翊鈞看向了樓梯,五十歲以上可以休息,這是優老,但五十歲以下的朝官,卻沒幾個跟得上皇帝的腳步,自然引起了皇帝的嘲諷。
還不如六十歲的王崇古、五十多歲的萬士和。
朱翊鈞以身作則,他能做到,他不要求朝官們做事能做到他前麵,最少也要跟上自己的腳步才是,但是沒有,這些個朝官在半道上都喘著粗氣上不來了。
看看那些緹騎們,有一個大喘氣的嗎?
“簡直是廢物,臣都爬上來了。”馮保半抬著頭,頗為自豪的說道,因為親眼目睹皇帝習武辛苦的馮保,作為老祖宗,馮保也在偷偷努力,對於宦官而言,掉隊=死,這個公式是成立的。
他對自己的武力值還是很自豪的。
大明朝堂也會發生械鬥,比如正統十四年,土木堡天變後,錦衣衛指揮使馬順,被朝官活生生打死了,而修煉了《氣人經》的馮保,那罵起人來,能把人活活氣死,若是真的因為什麼鬨起來,要動手,馮保也不怕他們。
爬個樓都能累成這樣,真動手,馮保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我要打十個!
朱翊鈞站在了大鐘之旁,看著京師的風景,從這裡一眼望過去,整個京師,儘收眼底,往東看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民舍,通州縣城若隱若現的城牆;往北看,是北大營、皇家理工學院院和十王城;往西看能看到西山煤局的大煙囪和毛呢官廠,往南看,能看到大興縣南海子,當然也隻能看到一個輪廓。
登高望遠,心情開闊,風很大,沒什麼霧氣,能看的很遠很遠。
“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朱翊鈞看著雪後的白茫茫,一時有些感慨,再吟了兩句。
“這兩句的詩格韻律上佳,似乎是沁園春的上闕結尾,陛下有全文嗎?”張居正稍微琢磨了下這兩句,立刻問道。
朱翊鈞眨了眨眼,大家都知道,他這個皇帝向來不擅長什麼詩詞歌賦,這突然蹦出兩句水平極高的詞句,立刻引起了張居正的注意。
“額,妙手偶得,妙手偶得。”朱翊鈞是真的不怎麼懂詩的格律,張居正要是跟他討論這個,他真的不怎麼會,就是把全篇都抄下來,張居正跟他談論,他兩眼一抹黑,應當如何是好?
張居正依舊不依不饒的說道:“陛下,這顯然是詞牌名沁園春中的一句啊,何不拿出來看看?”
張居正以為是皇帝寫的,隻是覺得寫的不好,不敢拿出來讓先生看,這沒什麼,陛下隻要做皇帝做得好就行。
“先生,還是看看奏疏吧。”朱翊鈞選擇了岔開話題,真的抄也能抄,還有人能來質疑他這個皇帝,年紀輕輕,就有詩詞裡的氣勢?!
“這一句很好啊,簡單兩句,雪後天晴,紅日和白雪相映襯之壯麗,好好,陛下…”張居正仍然非常堅持,此時的張居正,就像是聞到了腥味兒的貓,十分希望知道全篇。
朱翊鈞麵色嚴肅的說道:“先生,朕記得先生最是反對這些詩詞,朕記得當初先生還大力批評了青詞宰相,還是看看奏疏吧。”
“青詞是向上天禱告的文章,這是詩詞,又不一樣。”張居正立刻回答道,這又不是青詞,是一首好詞,陛下在詭辯,先是轉移話題,而後是混淆概念,賤儒那一套,陛下全都學會了,一個都不拉。
這也證明,的確有全篇,就是不告訴他張居正。
朱翊鈞不能抄,抄了,張居正就得問誰寫的,《沁園春·雪》的氣勢,那可不是一般的磅礴,縱觀大明也就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有這份氣度,但是文采上,卻差了一些。
“妙手偶得。”朱翊鈞將奏疏遞了過去,就不該找人把張居正抬上來,氣喘籲籲的他,哪還有功夫關注這個?
就該讓倔強且嘴硬的張先生,脫脫毒。
張居正打開了奏疏,看了兩句,就是眉頭緊蹙,看完之後,攥緊了手中的奏疏,厲聲說道:“簡直是無法無天!混賬東西!臣請旨,立刻將其查辦!但凡有此舉者,格殺勿論!”
此時此刻的張居正,一如當初執意要變法時那般的激進,直接喊出有此舉者格殺勿論,一點活路不給。
因為事關糧食安全。
大明在進行清丈、普查丁口,這兩件事已經做完了,隻有廢除賤奴籍還在收尾,年底之前,各地都能完成,行政上廢除了對賣身契的法律支持,徹底改變賤奴籍的存在,需要漫長的生產關係的轉變。
而這個過程中,生產關係發生了一定的變化,地方的鄉賢縉紳,再不能借著朝廷的名義,大肆兼並,並且以土地欺壓百姓了。
糧食的生產包括了四個環節,種植生產、收儲、加工、銷售,種植生產的主要矛盾是土地所有權的歸屬,收儲的主要矛盾是各府州縣的肉食者們通過層層撲買、製造不存在的債務損公肥私;
而戶部尚書王國光上的這本奏疏,內容是關於加工和銷售的。
沒處理過的糧食一般不會直接食用,需要把稻穀脫殼成米、麥子磨麵製成麵粉、豆子榨油豆粕製作飼料等等。
而問題就出在了這個加工和銷售這兩個環節,糧食作為曆來極為重要的商品,這個加工和銷售的過程,出現了壟斷。
小農經濟的特點,就是自產自銷,自給自足,但城裡人不種地,自然會有商品糧的存在,南衙走在了小農經濟蛻變的最前沿,問題也是最先出現。
蘇州府昆山一農戶不種棉種稻,往年都是拉到磨坊裡將多餘的糧,直接賣掉,這年頭的磨坊也充當著商品糧集散的功能。
而萬曆十一年,則賣不掉了,用當地磨坊主的原話是:你自留種糧種稻穀,我便不收,理由也是各種各樣,不好吃、水分大、賣相不好等等,不過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你自己留了種糧,那你就自己吃吧!
南衙鬆江府磨坊集中在了十七望姓之家,他們控製著南衙十四府超過了87%的磨坊,現在這麼一折騰,一方麵是農戶的糧賣不到磨坊裡加工,而城裡開始缺糧,糧價飛漲。
“這十七望姓,當真是不長記性!不給他們點教訓瞧瞧,恐怕這種辦法,就會在一兩年之內,傳遍大明!”張居正咬牙切齒的說道:“殺!”
“先生氣性不要那麼大,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你看把王次輔嚇得。”朱翊鈞樂嗬嗬的說道。
“王次輔家裡也有這種生意?!”張居正猛地看向了王崇古。
“沒有!你不要汙人清白!這麼缺德的事兒,我為什麼要乾,我是徐階嗎!”王崇古臉色漲紅厲聲說道:“我就是覺得後果太嚴重了,他們膽子實在是太大了!”
徐階是這樣的。
海瑞在做應天巡撫的時候,曾經也做出過類似於均田役的舉動,整個政策是‘廢排甲輪役製,以概縣之田,承當概縣之役,按畝征銀,差役官自雇募’,嘉靖朝兵部尚書唐龍想搞均田役,沒做成,海瑞在應天府也想這麼搞,也沒做成。
到現在王崇古舊事重提,以官廠團造和工兵團營為基礎,也想搞均田役,但皇帝始終慎重無比。
海瑞和徐階之間的鬥爭,看似是徐階兼並過重,是徐階個人品德的問題,其實海瑞在與世界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