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不了海瑞,隻能給他升官,逼他致仕了。
於慎行曾經批評徐階:華亭在位時,鬆江賦皆入裡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於相邸,相公召工傾金,以七銖為一兩,司農不能辨也。
徐階在朝中當首輔的時候,鬆江府的賦稅錢糧都進了徐階的家門,收稅的官員就拿著空的牒文,去找京中的徐府兌換錢就行了,這是彙兌不假,但徐階以七銖抵一兩兌付,有司官吏叫苦連天,而不能抗辯。
徐階是當朝首輔,有人告狀抗辯,就是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
一兩二十四銖,七銖抵一兩,就是鬆江府的稅,他徐階一家就吃了七成,給朝廷留了三成。
得虧徐階退的早,這要是徐階和嚴嵩一樣乾二十年,那天下稅賦他徐家怕是要吃去七成去!
嚴嵩當了二十年首輔,都不敢吃朝廷七成的稅賦,分賬的時候,也是內帑、國帑、嚴黨,都想辦法麵麵俱到。
王崇古不用像徐階那樣,他隻要把銀子交給皇帝陛下,陛下去投資,他們老王家,光是分紅就拿到手軟,拿到怕被皇帝當豬殺。
貪?貪哪有分紅拿得多?
王崇古貪了十幾年,就攢了兩百多萬兩白銀,給陛下鞍前馬後,不停的往外散財,一年都一百多萬銀的分紅。
王崇古嘴角抽搐了下說道:“他們的目的不是賣種糧,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控製糧食的價格,本來一石糧能賣三錢銀,他們這麼一折騰,恐怕隻能賣十分之一,三分銀了,而另外一頭,送到城裡商品糧,應聲漲價,這裡拐外拐,最少就是三四倍的差價。”
“當真是無法無天!我都沒這麼大的膽子!”
“朕深知王次輔經邦濟國,先生也是憤怒之下,才以為王次輔麵色變了,是參與其中。”朱翊鈞寬慰了王崇古一句,也算是替張居正道了個歉。
畢竟王崇古真的當過反賊,所以張居正一看王崇古的臉色不對,就立刻變得憤怒了起來,悔不該當初留他一命了,當初宣府大同長城鼎建大案,張居正真的追殺,王崇古逃脫不了一個斬首示眾的下場。
“先生,殺人解決不了問題。”朱翊鈞看著張居正,這已經變得保守的張先生,在這種事上,格外的激進。
王崇古低聲說道:“陛下,有的時候殺人解決不了問題,是殺的人不夠多。”
朱翊鈞愣了下,自己反倒成了保守派了?!
張居正有這個態度,很正常,張居正因為天下困於兼並這六個字回朝,行事行政,就是素疾大戶兼並,力摧豪強,撫窮弱之民以固國本。
王崇古也是喊打喊殺,是朱翊鈞沒想到的,王崇古可是天下勢要豪右的代表人物,他這麼對同階級同陣營的勢要豪右喊打喊殺,真的合適嗎?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我們不能什麼事都訴諸於暴力,而是應該下詔訓誡規勸,而後利用好常平倉和巡撫等多種工具,來抑製糧價,進行製度設計,一味的喊打…”
“算了,先殺人吧。”
朱翊鈞說了個半截,最終放棄了,不是嫌麻煩,他發現得先殺人,因為他們得罪的農戶。
按照李贄提出的無代表不納稅,朱翊鈞這個親事農桑的皇帝,就代表的是農戶的利益,這個時候,念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隻有以雷霆手段,進行震懾之後,才能進行詳細的製度規劃,否則一切製度都是扯淡,沒有威罰,就沒有普遍遵守。
製度設計的再精妙,執行不下去,有個屁用。這就是朱翊鈞這十一年踐履之實的經驗,也是張居正反複教給皇帝的道理,君上威福之權的應用。
威在福之前。
“陛下,很多事,殺人是可以解決問題的,臣以踐履之實而言,麵對斧鉞加身之時,沒有人不害怕的。”王崇古以自己充分的反賊經驗,告訴陛下,反賊更怕死。
“這鐘鼓樓實在是太高了!”海瑞帶著沈鯉爬上了鐘鼓樓,扶著膝蓋,氣喘籲籲的說道。
“咱們倆一把老骨頭了,就該在下麵等著的。”沈鯉扶著腰,他比海瑞年輕,但體力還不如海瑞,這兩個骨鯁正臣,都超過了五十歲的年紀,但還是爬了上來。
在沈鯉之後,就是王國光、張學顏等一眾廷臣,他們在下麵休息了幾次,爬了上來。
“除了海瑞這樣的人。”王崇古看到海瑞爬了上來,趕忙說道,這剛說完沒人不怕死,就遇到了個不怕死,舍生而取義的人,王崇古趕緊為自己的話打補丁。
海瑞不怕斧鉞加身,他敢抬棺上諫,勸諫皇帝要行正道,就不怕斧鉞二字。
嘉靖末年,海瑞抬棺上諫,隆慶皇帝神隱,在宮裡奢靡無度,海瑞連章上奏規勸。
不僅僅是海瑞。
嘉靖末、隆慶初年,有個宦官叫李芳,是內官監太監,隆慶元年二月,李芳就勸諫隆慶皇帝要節儉,不要奢靡,清理了一大批的冗員,革罷了上林苑監許多的雜役,節省宮廷開支的同時,反對驕奢淫逸,切諫不止。
隆慶皇帝命李芳閒住,李芳還是閒不住,反複說著節儉二字,被隆慶皇帝打了八十仗,下了刑部大牢,等待處決,理由是:事朕無禮錮之。
李芳確實挺沒禮貌的,切諫就是懇切進諫,話肯定很難聽。
這個時候,和宦官一直不對付的文官,反倒是以刑部尚書毛愷、刑科都給事中舒化等人為首,進言勸隆慶皇帝,怎麼說也是潛邸舊膺從龍忠臣、直臣,你這麼殺了李芳,陛下潛邸舊臣,豈不寒心?
最終李芳被趕到了南京做了淨軍,後來到了鳳陽種地去了。
李芳走後,陳洪、滕祥、孟衝這些個混賬東西,逐漸得寵了起來。
同樣因為勸諫隆慶皇帝節儉而失寵的還有陳皇後,現在的陳太後;
同樣因為勸諫隆慶皇帝節儉被外放的官員還有海瑞去了應天做巡撫。
同樣,張居正在隆慶二年,跟皇帝討價還價,皇帝要三十萬兩白銀,張居正隻給了十萬,多一厘銀都沒有,殺了他張居正也沒用。
王崇古這麼一扒拉,發現不怕死的人還真不少,隻能說:漢室江山,代有忠良,唯獨沒有我。
王崇古怕死,踐履之實的講,殺人能解決問題。
“發生了什麼事?”海瑞終於把氣喘勻了,看著皇帝麵沉如水的樣子詢問道。
“有人在找死。”王崇古把奏疏遞給了海瑞等人,簡單的解釋了下其中的內情。
海瑞看完了奏疏後,十分確信的說道:“這不殺留著他們過年嗎?快馬前往南衙,立刻將其拿下就是,瘋了吧,有幾家磨坊,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就敢如此膽大包天,胡作非為?!”
“朕也不想整日裡喊打喊殺的,這幫蠢貨,害苦了朕。”朱翊鈞由衷的說道。
賺錢的生意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盯著老百姓那點血汗錢?
在這個沒有大型機械、沒有化肥、沒有完善水利設施的年代裡,種地那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苦力活,三伏天要下地,數九天也要下地,堆肥是人拉肩抗,一點點挑到地裡的,不避寒暑,辛辛苦苦種點糧食,封閉的小農經濟之下,本就沒什麼利潤可言,還要對這糧食,動歪心思。
那就不能怪朱翊鈞心狠手辣了。
哪怕是搞點官田侵占、掏空府庫的把戲,也不至於讓廷臣們達成一致,喊打喊殺。
自作孽,不可活。
這玩意兒,影響過於惡劣了。
最終爬上來的廷臣們意見非常一致,因為中書舍人還在爬樓,所以這次鐘鼓樓議事,就沒有記錄在案了,廷臣們也是暢所欲言,大家的態度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先抓了,查問清楚。
過年時肯定要過年的,光是查補的手續,不加急的話也要一年之久,要查清楚其危害,要踐履之實的問責,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充邊的充邊,按照影響不同,帶頭的人就要明正典刑,防止惡劣影響擴大。
朱翊鈞開始下樓,他下樓的速度不快,但廷臣們畢竟都一把年紀了,還是沒能跟上皇帝陛下。
“以後眾卿,每月都要來爬一次,登高望遠,朕陪著你們一起,脫脫毒也挺好的。”朱翊鈞看著樓道裡沒有一點斯文的朝官們,扔下了一句話,就向著鐘鼓樓之外而去。
很快一道嚴旨入了內閣,責令南衙緹帥駱秉良,將這十七戶儘數緝拿歸案,抄家法辦,仔細查補後,押解案犯入京,至於法辦的原因,也寫的很清楚,哄抬糧價等同於製造民亂,等同於謀反。
這是非刑之正,皇帝當然要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而努力,這麼搞天下沸反盈天,他這個皇帝還要不要做了?
對於勢要豪右而言,當下的挑戰,就是如何在社會劇烈變革的過程中,搞清楚、想明白、自己和絕大多數普通百姓之間的關係,怎麼處理好這種關係,做出正確的選擇。
如果大明的勢要豪右都能把這個問題想明白,搞清楚,那麼大明迎來一個千年尺度上的輝煌盛世,根本不是問題。
中國的曆史很長很長,其實早就給出了選擇,從時日皆喪予及汝皆亡開始,就已經有了答案,但這些個勢要豪右們,始終不肯麵對這個選擇。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連儒家都講,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份嚴旨到六部的時候,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朝臣們立刻就問,是哪個不長眼的家夥,又辦了什麼大缺大德的事兒,引起了陛下在過年前,如此雷霆大怒?
等搞清楚後,朝臣們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為何動怒了。
理所應當。
陛下的確是個皇帝,是天下最尊貴的人,至高無上,但陛下同樣是一個農戶,親事農桑,能夠感同身受的理解農戶們的難處。
農戶們其實不怕天災,因為人力可勝天,再可怕的天災,也有應對之法,唯獨怕人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