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可以解釋很多的問題。”朱載堉說道:“比如,倭國和大明遼東處於同一維度,為何更加暖和的原因。”
大明皇家格物院的核心理念是行之者一,信實而已,而立身之本是郭守敬郭神仙的‘曆之本在於測驗,而測驗之器莫先儀表’,進行實際的、長期的觀測和繪測為實踐主題去修訂曆法,最終由對曆法的研究,拓展到對萬物無窮之理的研究。
自從大明從郭守敬的舊案裡翻出了關於緯度的討論,也就是天北極出地角度的觀測之後,一個長久的困惑,一直困擾著大明朝的五經博士們,這些五經博士裡除了朱載堉、邢雲路、焦竑、張嗣文、黃子複、李開芳之外,還有王泮、王多櫛、趙可懷、王佐、吳中明、郭子章、馮應京等等五經博士。
這個問題就是明明是同一緯度,大明的綏遠、遼東地方,就會更加寒冷,冬日裡的風雪會更大,無霜期更短,結霜日來的更早,這讓五經博士們極為困惑。
最開始的時候,五經博士們認為是位於漠北上空的冷空氣團、和海洋中廣泛存在的暖流共同作用下導致的結果。
“在長崎,是可以種椰子樹的,但是在相同緯度的南京、鬆江府等地,椰子樹決計無法種植。”朱載堉極為感慨的說道:“隻有漠北冷氣和大洋暖流,這兩種原因,還不足以完美的解釋,倭國比遼東更暖和的原因。”
“對水的加熱的研究,我們發現了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巨大水體。”
“陛下以為,地球的熱量來源是什麼?”
“太陽啊,日出開始升溫,日落開始降溫,很顯然,大明的熱量主要來自於太陽。”朱翊鈞立刻說道。
“大臣們沒有絲毫的恭順之心,就不能把國事完全處置好,讓陛下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格物之道上嗎!”朱載堉聽完由衷的說道,怒罵了群臣不給力,讓陛下把精力浪費在了國事之上,沒有更多的精力參與到對人類認知邊界探索這件事上。
對認知邊界,無窮之理的探索,是一個互相印證、循環漸進的方式,而不是囊錐露穎的方式,在認知邊界上破開一個大洞,一路向前,而是這裡突破一點,那裡突破一點,然後不斷的將認知邊界擴大。
而對於陛下這種什麼都懂一點的人才,格物院是極為渴望的。
“那不是怠政了嗎?”朱翊鈞笑著說道:“皇叔繼續說。”
朱載堉撥動著手中略微有些傾斜的地球儀,由衷的說道:“我們之前說到了比熱,水為1的話,那泥土的比熱是0.2,也就是說水能夠容納和釋放的熱量是泥土的五倍。”
“而倭國擁有巨大的水體,廣闊的滄溟宗太平洋,這就造成了倭國現在更加溫暖的現實,水體在炎熱的時候,蒸發吸收更多的熱量,在寒冷的時候,釋放更多的熱量,整體溫差會更小。”
“再加上洋流之下,來自赤道的暖流不斷流過,就更加讓倭國的氣候變得溫暖了。”
“所以,沒有巨大水體的遼東、綏遠更冷,而有巨大水體的倭國更加暖和。”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湯婆子?”
湯婆子,大明的熱水袋,不過多數都是銅錫製作,自唐時就已經普遍存在了,放到被窩裡可以取暖,朱載堉講的其實不複雜,就是倭國擁有一個因為洋流存在,不斷加熱的巨大湯婆子太平洋,所以,倭國更加暖和。
朱載堉被狠狠的噎了下,思索了下說道:“陛下聖明啊!”
陛下的比喻通俗易懂,他就是這個意思,隻不過是用更加明確的實驗,去驗證自己的猜想,去解釋這個問題。
巨大水體的存在,就是保證氣候不會劇烈波動的必要生存條件,如果地球沒有這麼多的水體,而都是土地,地球白天和夜晚的溫差波動會增加五倍,這是何等恐怖的場景,皇家格物院根本不敢去設想。
“我們發現,水厚德載物,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難找到比水比熱容更高的物質了。”朱載堉感慨萬千的說道。
水在物理意義上的厚德載物。
比熱容可以解釋很多的問題,比如格物院改良了溫度計,選擇了使用水銀,而不是之前的酒精,比如煤的熱量計算,都是以一個標準單位的水進行衡量,對於煤質量的好壞,又有了新的定義。
這也是度數旁通的一部分,萬曆維新的生產,在度數旁通的影響下,已經有了精密度量的概念,萬事萬物都進行了數學上的定義,這樣變得更加規範了起來。
“草原在永樂年間起開始變冷,從當初還有開平衛,和韃靼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一百七十年裡,歸化城附近的無霜期,從平均102天縮短到了現在平均隻有81天左右的時間,風吹草地見牛羊的模樣,隻有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大部分時間都是百草枯黃、冰天雪地的景象。”朱載堉麵色凝重的說道:“我們正在經曆一個巨大的考驗。”
“來自天運的考驗。”
“81天的無霜期啊,這生產時間真的太短了,遊牧的方式,人根本沒辦法在這段時間,創造出足夠滿足一年所需的生活所必須的物質來。”
天運,是大明對於氣候變化的一個總體稱呼,這是自皇家格物院建立以來,一直在進行的一個課題,而朱載堉所言的天運的考驗,就是後世常說的小冰川時代。
身處於這個時代的人們,在皇家格物院成立並且開始研究之前,對氣候變遷造成的影響,並沒有一個具體的、清晰的認知。
而現在,皇家格物院的研究,提供了一個詳細的研究,表明了氣候對大明的考驗在加劇。
大明小冰川士氣,全球平均氣溫低了2°,這看起來不多,但其實因為地球是個水球的緣故,小冰川時代對於沿海地區的影響並不是特彆的劇烈,但是對於綏遠、遼東、陝西等地而言,就是天災,寒冬末日一樣的天災。
“因為水的厚德載物,越是遠離巨大水體,溫度的變化就會越大,伴隨著降溫,就是土地荒漠化的加劇。”朱載堉開始講解其中的邏輯。
其實很簡單。
降溫意味著東南暖濕的信風時間變短,這就導致了降水量急速降低,伴隨著無霜期的時間必然變短,水草變得不再豐茂、生產生活的成本加劇,為了生存不得不養更多的牛羊來幫助遷徙,漫長的百草枯黃時間和劇烈的大風帶走了土壤,讓土地荒漠,生產生活成本進一步的加劇。
小冰川時代,讓本不富裕的草原,雪上加霜。
“所以,開海是唯一能夠抗住天運考驗的辦法。”朱載堉頗為振奮的說道:“其實在我們研究了水的比熱容,得到大明的氣溫在一百七十年的時間不斷下降,而且還會繼續下降的時候,所有的五經博士,就隻有一種絕望的情緒。”
“但是很快,我們就查閱萬曆元年至萬曆十一年開海至今,糧食過市舶司都餉館的數據,讓我們振奮的是,開海糧食的入關,能夠抵擋住天運考驗下造成的糧食減產!”
朱翊鈞搖頭說道:“皇叔,有沒有考慮到人口增加的因素呢?”
“嗯?!”朱載堉麵色一變,他愣了許久許久,才搖頭說道:“沒有,這…”
朱翊鈞是極為擅長潑冷水的,當頭給朱載堉的唯開海論潑了一頭冷水,讓朱載堉冷靜了下來。
按照人口三十年翻一倍的大概模型,萬曆三十二年,最晚到萬曆四十年的時候,大明的人口將會增加到2.4億左右,但是惡劣的氣候,並沒有結束的征兆,人口的增加、天氣變得更加惡劣,這似乎成了一個無解的、令人絕望的困局。
“所以,皇家格物院任重而道遠。”朱翊鈞倒是極為樂觀的說道:“生命自然會找到出路,這是《天演論》裡極為重要的一個成果,作為朝廷,如果不想被百姓所拋棄,就得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
大秦帝國在統一了六國之後,依舊不給老秦人向下分配利益,最終導致了老秦人拋棄了大秦朝,選擇了擁抱劉邦,老秦人在劉邦的帶領下,又打了一遍天下。
這就是基本邏輯,無法滿足百姓的需求,大明朝廷就會被拋棄,作為皇帝,朱翊鈞的第一責任就是維持國朝的持續存在,結果再壞,也不過是歪脖樹下一根繩罷了。
朱翊鈞對此早就做好了準備。
“水肥的結果不及預期。”朱載堉又奏聞了一個讓人悲傷的消息,就是水肥的出現,的確起到了增產作用,但也是數量級的增加,並非指數級的增加。
人口數增長是指數級的膨脹,糧食的增產,仍然隻是數量級,對於糧食安全的焦慮,沒有隨著水肥的出現而徹底解決。
因為新的問題出現了:伏倒。
萬曆十一年一共三十萬畝田的水肥實驗田,這些試驗田,分彆做了堆肥、貧肥、半肥、足肥和豐肥進行了大規模的實驗,結果就是在水利灌溉幾乎沒有區彆的情況下,水肥並沒有想象的那麼那麼的厲害。
半肥的情況下,也就和堆肥差不了太多,足肥的產量還不如半肥和豐肥。
足肥的結果就是麥秧過高、過大,反而不結穗,半人高、甚至一人高的麥苗,麥穗小而癟,並且因為長得太高,風一吹遍地都是伏倒,這可把負責這些田畝的農戶給急壞了,足肥的麥苗比人還高,著實是預料之外的問題。
而寶岐司的農學博士,也是焦頭爛額,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半肥和堆肥產量相當,足肥的結果是麥苗長的實在是太高了,稈又細又高,麥子又癟又小、快到收獲季節時大麵積的伏倒,這些‘怪麥’,讓農學博士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足肥之下,非但沒有增產,反而減產了,收成隻有半肥的五分之一。
至於豐肥,結果就是燒苗,麥苗壓根就沒有機會長大。
作為一個農夫,朱翊鈞太清楚這種感覺了,辛苦奔波,到了收獲的時候,卻是這個結果,任何一個農夫都會痛心不已。
而寶岐司給出的辦法,仍然是足肥種植,而且是大麵積足肥的試驗田裡,去尋找在足肥的情況下,依舊矮小的單株進行培育移植,再經過各種育種的手段,培育出在足肥狀態下仍然能夠長得矮、麥穗飽滿而且產量高的種子來。
育種試驗一次,就要一年,隻有多年種植和孜孜不倦的培育,最終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當然也有可能,忙忙碌碌數年期望皆成空。
朱翊鈞為了幫扶寶岐司,甚至下詔在世界各地尋找矮小小麥,幫助寶岐司選育良種,隻要驗證之後,每一種矮小麥種,都會得到五千銀的賞賜。
選育出良種後,再進行推廣,又是以五年、十年為單位去計算。
這是一場不知道是否能夠達到彼岸的旅行,而且一路荊棘遍地,但所有出發的人,並沒有任何的猶豫,哪怕現在無法完成,子子孫孫無窮儘也,終有一天,能夠完成。
這就是對曆史負責這種文化慣性的好處,一旦開始,將時間線拉長到百年、千年的長度,最終都會得到回應,這是獨屬於曆史長河的浪漫,當年諸葛亮走了一生,都沒有從成都走到長安,現在已經變成了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