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和到舊港了解到了詳細之後,最終認定了施二姐是舊港宣慰使。
這就是永樂年間的祖宗成法,這還真不是牽強附會,在大明理解之下,宣慰使就是大明的官員。
祖宗成法是真的!
張居正由衷的說道:“孟子雲:吾君不能,謂之賊。但凡是說,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那就是賊人。”
王崇古由衷的說道:“怪不得最近這幫賤儒沒空攻訐臣,而是調轉槍口對準了萬閣老,萬閣老在朝,的確是如鯁在喉啊,比臣在朝中,還要讓他們難受,而且是非常難受。”
“關鍵是萬士和把禮部的風氣帶歪了,沈鯉素來不畏權貴,不阿諛奉承,現在也變成了諂臣的模樣。”
萬士和把奸臣的火力全都吸引走了。
在吳漣成為女官這件事中,要麼認定舊港宣慰司不是大明的地盤、要麼認定成祖文皇帝是錯的,要麼就是吾君不能謂之賊。
說舊港宣慰司不是大明的地盤,這不符合當下大明複設舊港總督府的既定格局,是逆勢而為,馬六甲海峽就是海上的嘉峪關,這早已經是共識,哪怕是沒有任何法理,搶也要搶到手,嘉峪關也不是一開始就在中原王朝的手中,也不是一直在中原王朝的手中。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但要說成祖文皇帝是錯的,那當今陛下,很有可能把這麼說的賤儒,送到地下和成祖文皇帝當麵辯論。
成祖文皇帝朱棣到底錯了沒,當麵去說。
吾君不能謂之賊,是孟子說的,總不能否認孟子的話,說孟子是錯的。
大明不僅有第一個女總督,還有第一個女侯爺,秦良玉就是大明的第一個女侯爺。
“其實,大明第一個女官,是綏遠布政使忠順夫人那顏出。”朱翊鈞補充了一點論據,當初不反對三娘子做綏遠布政使,現在反對吳漣做女醫官,這是欺負吳漣手裡沒有騎兵?
三娘子到今天,依舊掌握著一部分的兵權,就是舊和解派部分的騎卒,大明朝廷並沒有立刻解散這些騎卒,而是納入了綏遠邊軍的編製之中,仍歸三娘子指揮,也算是表明了大明王化草原的決心。
“真要是鬨起來,咱大明的文官,誰說,誰就是欺軟怕硬,無骨鯁正氣。”朱翊鈞先給這等人打上了一個標簽,那就是無骨鯁正氣,這類人一律是鼠輩!
好名的儒生最害怕的就是名節有虧,當朱翊鈞搬出了欺軟怕硬這種大帽子扣下去,一般的儒學士根本頂不住。
三娘子有軍力,茲事體大就不敢說,看到醫官好欺負,就欺負醫官?
扣帽子,誰不會一樣,朱翊鈞本身也是個讀書人。
張居正和王崇古終於露出了一個輕鬆的笑容,來到通和宮禦書房之前,二位輔臣還是憂心忡忡,現在完全沒有之前那麼焦慮了,現在有了萬士和正麵應對這些賤儒,他們也能輕鬆一些。
“陛下,申時行在鬆江府推動一條鞭法並不順利。”張居正麵色凝重,他來到通和宮禦書房不僅僅是表達自己對皇帝的關心,保護一個醫官,主要還是關於國事,也就是在鬆江府試行的一條鞭法。
“朝廷推行一條鞭法,因為將徭役一條編入田畝,這就導致了田賦實質上增多了。”張居正解釋了下勢要豪右的邏輯。
槁稅、地租、鄉部私求,鄉部私求部分就包括了各種巧立名目的徭役,而現在朝廷承諾了把勞役編入田畝之中,那麼朝廷能夠保證,以後沒有苛捐雜稅了嗎?
朝廷無法保證。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兒,朝廷是朝廷,地方是地方,朝廷要過日子,地方也要過日子。
所以,在勢要豪右們看來,一條鞭法的本質上,還是加稅,因為朝廷根本沒有辦法消滅巧立名目、苛捐雜稅。
海瑞所主張的概縣之田,承當概縣之役,按畝征銀,差役官自雇募,這裡麵前麵收稅可以實現,已經清丈、普查丁口,將人頭稅按照上中下貧四等分到田畝裡,這個可以做到。
但是差役官自雇募,真的可以做到嗎?
征伐勞役的時候,各個地方衙門不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借口去推脫,暫緩或者乾脆賴賬嗎?要知道,問衙門要賬極為困難,因為衙門是權力擁有者,民告官先打三十大板的當下,怎麼保證地方衙門在自雇募的時候,履行自己的承諾?
到時候,所有的欠賬的百姓,都到朝廷、都到皇宮裡去伸冤?
勢要豪右的代表,鬆江孫氏,孫克弘代表著是勢要豪右們和鬆江巡撫申時行溝通之後,提出了這兩個一前一後的問題。
除此之外,孫克弘在和申時行溝通的時候,發出了第三個問題,一條鞭法的貨幣稅,所仰賴的白銀,一旦停止流入,僅僅靠著臥馬崗的白銀,是否能夠支撐起一條鞭法的白銀流轉。
這個問題,不是基於鬆江府的現狀詢問,鬆江府通衢九省,集散天下百貨,大明哪裡缺銀子,鬆江府都不會缺銀子,這也是鬆江府率先從小農經濟蛻變為商品經濟的原因。
孫克弘是站在大明勢要豪右的立場上,詢問在天下廣泛實行的時候,白銀流入就必須保障,大明必須有足夠充足的貨幣,一年連一千萬銀幣都軋印不了的朝廷,還要在大明兩京一十五省推行一條鞭法,現實條件似乎並不允許。
“孫克弘提出的這三個問題,是朝廷推行一條鞭法必須要麵對的問題。朕、輔臣、廷臣們思考問題還是欠缺了一些,即便是基於矛盾說,我們已經考慮到了一條鞭法的種種問題,但依舊需要廣泛征集社會各個階層的意見,才能在政令之初,就做出布置,不至於出現問題的時候,手足無措,閉眼裝死。”朱翊鈞吐了口濁氣,鄭重其事的說道。
一條鞭法還沒開始呢,大明朝廷,就被問住了。
現在的大明,決策的時候,已經儘量去自下而上的考慮,但一條鞭法的試行,似乎仍然有些想當然。
白銀流入仰賴海外,這個是老生常談的問題,可以暫且不提,也是日後一條鞭法推向全國的時候,才需要麵臨的迫切問題,而剩下兩個問題,就成了攔路虎,絆腳石。
“前兩個問題,一個是吏治,一個是下情上達,這兩個問題,如果不解決,一定會變成苛政猛於虎。”朱翊鈞的手指敲著桌子,思考著其中的解決之道。
“陛下,其實有個辦法可以解決。”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對田賦進行加稅,一條鞭法之下,從三十稅一,到十稅五,這兩個問題就都解決了。”
張居正拿出了老辦法來,加稅。
這次不是威脅勢要豪右,而是麵奏皇帝,是真的有這個打算要推行。
十稅五,50%的逆天稅賦,地方衙門、勢要豪右想搞巧立名目、想搞鄉部私求,都是難如登天,畢竟大明的百姓並不溫順,真的讓他們活不下去,操戈索契之事,就會再次發生。
邏輯就是加稅抑兼並。
“陛下,臣的辦法是減稅,大明商稅的比例累年提高,完全沒必要在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百姓身上打主意,臣以為完成了小農經濟蛻變的鬆江府,可以大膽一些,直接取消田賦,反正也沒多少了。”王崇古簡單的說明了自己的辦法。
減稅,通過設立官廠,利用官廠利益上交來彌補這個虧空。
減稅的確會加劇兼並,但當下大明已經是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索性直接不要田賦,站起來,把油門踩進油箱裡,直接完成所有的兼並,讓百姓進入官廠之中。
這也是一種辦法。
“你這不是胡鬨嗎?英格蘭那個圈地運動,搞得都城遍地乞兒,大明京堂兩百萬人,遍地乞兒,得亂到什麼地步?你是刑部尚書,你能不知道?鬆江府也不遑多讓,240萬餘丁口,突然多幾十萬的乞兒,這鬆江府豈不是成了群魔亂舞之地?”張居正立刻反對。
“英格蘭彈丸之國,有多少百姓?大明有多少百姓?你這減稅政令一下,大明遍地流民。”
王崇古猛地站了起來說道:“你加稅,難道就不是製造遊民墮戶了嗎?朝廷加到五成稅,百姓還活不活了?倭國那些完蛋玩意兒,說那些個大名是人渣,那都是抬舉他們了,倭國加稅比你這五成還要高!”
“元輔沒有考慮過加稅的惡果嗎?!”
“所以才十稅五啊,大明百姓又不是倭人!減稅,朝廷減稅,窮民苦力誰去管?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從農戶身上收稅,地方的衙門,會管農戶的死活?”張居正也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大聲的說道。
王崇古吐了口濁氣厲聲說道:“所以,官廠團造是一部分,還有工兵團營,我這路數,至少還有安置之法,不怕流民遍地,伱這加稅加到這個地步,是打算把走投無路的窮民苦力,麵上刺字,做賊配軍不成?”
“兩宋那群混賬讀書人,才能想出這麼傷天害理的餿主意來!餿味兒隔著幾百年都令人作嘔!”
“我主張加稅,也沒有說不用官廠團造,不用工兵團營,怎麼不能安置了?你提出的主張,我不能用的嗎?都是給大明做事,都是給陛下儘忠,你提出來的不是隻屬於你一個人!你要是覺得屬於你一個人,你把矛盾說還我!”張居正打出了一招殺手鐧。
王崇古被打的有點暈頭轉向,已經學到腦子裡的知識、方法論,王崇古怎麼還?把腦袋擰下來還給張居正嗎?
朱翊鈞扶額,帝國的元輔和次輔,又因為政見不同,吵起來了,吵的麵紅耳赤,顯然是在私下裡沒有達成任何的一致,才吵到了皇帝麵前。
而且兩個人好像說的都很有道理。
“你那些個門生故吏用官廠團造,工兵團營,我讓你還了嗎?不要胡攪蠻纏,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一條鞭法!”王崇古易怒,這會兒已經上臉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演夠了就坐下吧。”朱翊鈞擺了擺手說道:“加稅是不可能加稅的,兼並到這種地步,絕不是加稅就能抑製的;減稅也是不可能減稅的,三十稅一,已經很低了,再減,朝廷的目光反而不會看向鄉野之間。”
“既不能加稅,也不能減稅,還要將人頭稅攤到田畝之中,其實就一個辦法,嚴刑峻法。”
“二位輔臣演夠了,就坐下吧,不就是讓朕嚴刑峻法嗎?多大點事兒?”
“這個惡人,朕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