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大明,一個沒有了靈魂的軀殼(1 / 2)

大明對於起臥坐立都有著非常明確的禮法規定,做不到就是有辱斯文,走路風風火火,都會被視為行為放浪、不穩重,不堪大任,在主少國疑的時候,但凡是有點不守規矩的地方,都會引來李太後的嚴厲訓斥,少年天子不聽,李太後就帶著少年天子到宗廟裡哭。

太後哭,少年天子也哭。

朱翊鈞就是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所有人都要他穩重,當然這也是必須的,因為十二章袞服上那麼多的零碎,走路走不穩,就會碰的叮當響。

所以在外麵,他都儘量讓自己保持一個天子該有的風度,翩翩有禮,但到了全楚會館,朱翊鈞就會變得有點吊兒郎當,怎麼舒服怎麼來。

在熊廷弼看來,到了全楚會館,陛下會更像是個人,也更加生動,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更像是師兄,而不是天子,更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機器。

“先生,外喀爾喀七部的虜酋,阿巴岱汗的兒子來到了大明,禮部的意思是,達成貿易協定後,就不讓他麵聖了,大司馬曾省吾的意見是相同的。”朱翊鈞啃著青蘋果,雖然酸,但也不算太難吃,畢竟是親自種出來的。

買點羊毛就已經是法外開恩了,至於收為家犬,禮部和兵部的意見都是不讚同。

當大明的狗,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

“禮部也就算了,素來保守,兵部有點怪,按理說,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外喀爾喀七部等著內附,但兵部對這件事並不是很熱衷。”張居正也坐在太師椅上,靠背往後一放,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開口說道。

朱翊鈞想了想,眼睛珠子一轉,看向了熊廷弼說道:“熊大,你說大司馬為什麼不肯趁著這個機會,把外喀爾喀七部收入囊中?”

“大司馬有大司馬的顧慮,自然是因為現在讓其內附也是有名無實。”熊廷弼看著文昌閣書房裡掛著的巨大堪輿圖說道:“外喀爾喀在漠北,隔著大漠,沒有馳道,就是令其內附,也無法實土郡縣。”

“這是其一。”

“其二,便是精算之風,統治成本實在是太高了,大明每年要往漠北輸送多少利益,才能保證人心向背?綏遠有礦,這便是互利互惠之事,但漠北隻有礦。”

“其三,就是征伐困難,大明京營悍勇無比,但長途跋涉至漠北,就有戰敗的風險,強如徐達依舊在塞北折戟沉沙,還是謹慎一些好。”

曆史上的熊廷弼考中了武舉人後,又自學考了進士,大明考的可是八股文,是四書五經,熊廷弼能自學考中,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天才了,而現在熊廷弼有了名師,還不用顧慮生活,不必放牛,有闊氣的皇帝在,熊廷弼衣食無憂。

顯然熊廷弼的天分,在精心培養下,已經逐漸展現了出來。

政治、經濟、軍事三個方麵綜合考慮,無論如何,此時讓外喀爾喀七部內附,都不是個好的選擇。

“嗯,你說的很好,但大司馬主要考慮是設置一個對照組。”朱翊鈞笑著說道。

熊廷弼眉頭一皺,疑惑的說道:“對照組?”

朱翊鈞點頭說道:“對照組就是當下大明皇家格物院研究萬物無窮之理的一個辦法,隻有一個是變量,進而觀察這個變量帶來的影響,所以,大司馬的想法是,綏遠王化越成功,原來的胡人就會忘記當初為何王化,為何要選擇這條路。”

“但留下了外喀爾喀七部,就是那個對照組了,為了不讓所有人忘記,當初為何要出發。”

熊廷弼聽完,歎為觀止的說道:“大司馬,還真的是個讀書人啊。”

熊廷弼逐漸意識到,他之前敬仰的那些廷臣們,似乎有著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麵,讀書人一體兩麵的矛盾性,得到了進一步的體現。

“沒人會嫌棄自己的地盤大,就連狗都不會,狗四處撒尿劃拉地盤,彆的狗闖進來,都會狂吠不止。”朱翊鈞吐了口濁氣說道:“還是有點遠,無法實土郡縣,所以,隻能如此了。”

要是能實土郡縣,曾省吾早就吹鑼打鼓,大聲鼓噪外喀爾喀七部內附之事了,還是實力不允許。

“陛下,臣有個擔心,國朝內帑外庫,一年發軍餉1100餘萬兩,臣委實擔心這筆錢,會用不到正地方上,更加明確的說,富國強兵已經第十二年,軍兵將帥的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提升,那麼反貪,也該提上日程了。”張居正簡明扼要的提出了自己的新主張。

“反貪的目的是為了節省開支。”張居正說起了正事。

錢花出去了,卻沒有花到正地方上去,尤其是軍餉一年就超過了千萬兩,這麼龐大的支出,必然會滋生出腐敗了,之前,張居正一心強兵,提升戎事在國朝的地位,現在必須要麵對這個問題了。

朱翊鈞立刻變得嚴肅了起來,坐直了身子說道:“先生所言,也是朕憂心之事。”

萬曆四十六年到天啟七年,萬曆、泰昌、天啟皇帝,先後發內帑2645萬餘兩白銀,用於平定遼東建奴造反,努爾哈赤在萬曆末年,是大明的龍虎將軍,而他所在的建州衛也是自永樂設立,世代為大明藩籬,這是造反。

所以現在努爾哈赤在解刳院裡成為了標本,罪名也很明確,窺視內廷。

近三千萬兩白銀砸下去,建奴的聲勢越來越大,平定越來越難,反倒是大明節節敗退,頗有一種大明內外聯手爆皇帝金幣的錯覺。

這的確是錯覺,因為外庫用在平遼的銀子,隻多不少。

這些銀子,有多少真正花在了軍隊之上?少之又少,因為崇禎元年盤賬,發現欠餉超過了二百七十萬銀,這裡麵屬陝甘寧三邊欠餉嚴重。

王國光給的辦法是,地方給軍兵實物,朝廷給地方白銀,這個運轉體係,也是祖宗成法,開中法的一種化用,好不好用難說,但能用。

大明發下去的白銀,肯定有被貪墨的地方,唯一能保證沒有貪墨發生的就是京營,朱翊鈞每天都出現在京營之中,發賞金和軍餉,都是皇帝親自盯著,任何‘軍餉回收計劃’都會被皇帝所知曉,無孔不入的緹騎們,也在京營中四處活動。

但邊軍,就完全沒有這個條件了。

“自庚戌虜變,俺答汗入寇北古口劫掠,大明和北虜打了二十五年之久,最後和解,前些日子,臣專門讓國帑對這二十五年的舊賬進行了總結。”張居正說起了他為何要反腐的原因,因為對賬出發。

“先生,說好的不翻舊賬了,既往不咎。”朱翊鈞手指敲了敲桌子。

這要是翻舊賬,大明講武學堂的祭酒馬芳,都要坐罪,大明反貪也就是海瑞回朝,萬曆四年才開始大規模反貪,之前壓根就沒有反貪的製度。

貪墨五十兩銀子就剝皮揎草,已經是實質性的沉睡條款了。

“是為了教訓,不是為了清算誰。”張居正趕緊說明了自己翻舊賬的原因。

“自嘉靖二十九年虜變,這二十五年,內帑、外庫共計發銀五千萬銀安邊,一年二百萬銀,但萬曆元年,仍然欠餉一百餘萬銀。”張居正說起了具體的內容,他麵色凝重的說道:“這些錢哪去了?不知道,也沒法知道了。”

“就是問王崇古、馬芳,他們其實也不清楚,銀子去哪兒了。”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就沒必要問了。”

“臣問過了。”張居正笑著說道:“前日,臣專門去了趟全晉會館,王崇古和馬芳都在,臣就拿著賬目,跟他們對了對,這一對賬,發現了不少問題。”

“這賬也能對的嗎?”朱翊鈞瞪著眼看著張居正,這元輔帝師也太大膽了!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張居正真的是一點情麵不留。

張居正跑到全晉會館對賬,等同於蹬鼻子上麵,跑人家全晉會館踢館去了!

“當然能對,一同去的還有萬閣老和海總憲,王次輔和馬將軍,頗為配合,細問之下,對軍隊反貪,極為擁護。”張居正簡單的彙報了會麵的結果。

他跑去踢館,也是帶著人去的,萬士和是帝黨,海瑞是清流。

讓朱翊鈞覺得更離譜的是,王崇古和馬芳居然默認了這個行為,甚至配合!

畢竟真的挨過打,差點就被打死,挨過鐵拳的這兩位,甚至覺得張居正變溫和了,真的要置他們於死地,不是在全晉會館對賬,而是在文華殿發難了。

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這要解決問題,就要仔細盤問清楚貪腐的根源,這裡麵大頭,是被嚴嵩父子給拿了去。”

“陛下,朝廷的銀子都是有數的,這嚴嵩父子,拿了大頭,都去做了什麼?拿去哄世宗皇帝開心,畢竟焚修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拿去結黨營私,嚴黨一派一個個都得喂飽了,才會儘心做事;拿去平倭,胡宗憲在東南平倭,可是捉襟見肘。”

嚴嵩是個奸臣,是個貪官,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從結果來看,至少嚴嵩貪了這些銀子,真的把倭患平了。

倒是那李鴻章,貪了四千萬兩銀子,都拿到自己家了,整日裡就知道哄慈禧這個老太婆開心,挪用軍費修園子,倭寇打來了,連炮彈都沒有,最後跑到了倭國百般哀求,跪下求倭寇少一點了,最終簽訂了馬關條約。

就這,還有人說什麼,年少不知李鴻章,今日方知真中堂,如果李鴻章是真中堂,那嚴嵩是什麼?賢臣,能臣嗎?!

“所以,這反貪重中之重,就是這京堂之中,更加明確的說,是廷臣之內。”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

朱翊鈞趕忙伸手說道:“停,海總憲說,咱們大明朝廷的明公們,就連萬閣老都有一定的骨鯁正氣。”

張居正則是平靜的說道:“這也是現在銀子能發到軍兵手裡的原因,經過了萬曆初年激烈的交鋒之後,朝中大臣不能說個個都忠君體國,但朝堂上,大體能稱得上清明。”

“王次輔不能拿,那大司馬就不能拿,少司馬也不能拿,兵部郎中也不能拿,京堂不能拿,那地方也彆想拿。”

完全對上負責製之下的大明官場,的確是這樣,王崇古不拿,那曾省吾就不能拿,上官不能拿,還能讓下官拿銀子不成?

人都是一樣的,不患寡患不均,可以都不拿,但不能有人拿,有人不拿。

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那是,不清明才有鬼呢,就先生那考成法,搞得草榜糊名法,能爬到文化殿上的明公,不說道德,那能力都是個頂個的。”

“當初王安石變法不能成,就是他總覺得製度設計的好就行,卻忽略了事在人為,忽略了吏治,結果設計的製度都很好,最後執行下去,一地雞毛。”

王安石變法最大的問題,不是不強兵,王安石是大宋西軍的奠基人,他的保甲法、裁兵法、置將法、保馬法、軍器監法,是唯一碩果僅存的新政成果,而正是這些新政,讓大宋西軍成為了南北兩宋交際時,唯一能打的軍隊了。

張居正變法,則是從萬曆元年的考成法出發的,是從吏治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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