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把自己放在了考成法之內,才是考成法能成的根本原因。”張居正看向了窗外,靠在椅背上,頗有些悵然的說道。
考成法在推行之初就被廣泛反對,後來更是愈演愈烈,連張黨內部都對考成法怨念很大,當時張居正已經準備捂嘴,以自己的威權強行推行下去了,這麼強製推行下去的結果,就是他和考成法完全捆綁,他一死,人亡政息。
考成法現在的大成功,是陛下以萬金之軀入局,每月二十九日考成學業這個行為,為考成法背書,再加上十數年如一日,勤政到天下周知的地步,考成法才順利的進入到了草榜糊名,底冊填名的新局麵。
其實現在考成法,仍然是寄托在了陛下勤政之上。
陛下這天生貴人,還這麼勤勉,這天下百官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軍隊反腐,要從源頭抓起,這也是吏治的核心問題,除了這個問題之外,就是監察了,陛下,指望文臣監察,暫時是指望不上了,臣倒是覺得,可以從鎮撫司下手。”張居正說起了他對國事的想法。
錦衣衛下轄的南北兩衙鎮撫司,是大明的法司之一,就像是六部的刑部一樣,在地方各都司也設有鎮撫司,這也是大明的條條塊塊的一部分,但永樂之後,錦衣衛式微,鎮撫司的職能大部分移交到了各按察司衙門。
各地鎮撫司職能失效,職能由武到文,這是興文匽武之下的必然。
張居正的意思是,再振鎮撫司,鎮撫司,大明軍隊獨有的監察機構,應該發揮自己的作用。
“陛下手下有陪練二十人,其中勳衛十人,宦官十人,這裡麵有駱思恭、趙貞元、李佑恭等人,臣以為,這些陪練,調往九邊任鎮撫使,監察軍餉發放之事為宜。”張居正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
和考成法一樣,仰賴陛下。
這二十人的陪練,前往九邊任鎮撫使,專事戎事監察,軍餉、軍兵犯罪、本道各軍屯衛所的法紀、軍紀等事。
“先生莫不是覺得,自己有不敗金身?”朱翊鈞兩手一攤說道:“這鎮撫司一出,不等同於在九邊各總兵的身邊,安排了個天子欽差?本來軍將們支持先生變法,這麼一弄,軍將們也被先生給得罪光了。”
賤儒們當初對張居正的指責,其中就有收受軍將們的賄賂,張居正的強兵,算是為軍兵將帥張目,算是獲得了這部分人的支持。
這麼一搞,張居正算是徹底自絕天下了。
“這不是有陛下在嗎?”張居正倒是無所謂的說道:“得罪了就得罪了,也不能把臣如何。”
張居正這輩子都在得罪人,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他挨的罵越多,陛下就越輕鬆幾分。
“先生,人心隔肚皮啊,這些個陪練在朕身邊,朕還能看著他們,可到了地方,他們可就是橫行太保了,根本沒人能治的住他們,人,是會被權力異化的。”朱翊鈞麵色嚴肅的說道。
人被權力異化,是李贄再次獲得官身的一個課題,而這個課題是極為成功的。
用張居正本人的話說,那就是:權盛者摧,功高者隳。
張居正看了看駱思恭,滿是不解的問道:“陛下信不過他們?”
“不是信不過,是人心易變。”朱翊鈞笑著說道:“在京堂,朕還能管得住他們,到了地方,他們仗著朕的聖眷,可不是肆意妄為?”
“遠的不說,就上海知縣閻士選,恨海老四恨之入骨,連小妾外室都調查的一清二楚,卻遲遲不能行動,就是顧忌巡撫申時行聖眷在身,而且連問都不能問,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道爺從來不派自己的奶兄弟陸炳到地方,而是放在身邊,因為出了京堂,就沒人能管得住他們了,到了地方,個個都是土皇帝,大明的糾錯力量就會徹底失效。
萬曆二十四年起的礦監,到萬曆四十八年礦監回朝,共計二十四年的時間,礦監一共搜刮了2766萬兩白銀,和金花銀2952萬兩幾乎持平,而礦監搜刮這2766萬兩,是橫征暴斂,是敲詐大戶不成,索求小民得來的,是竭澤而漁,是國失大信。
礦監收稅,地方官搭車,最終導致國朝之事,徹底崩壞。
高淮亂遼、楊榮亂滇,這還是鬨大了的兩個,還有浙江的曹金、劉忠,陝西的趙欽、山西的張忠、河南的魯坤、廣東的李鳳、李敬、江西的潘相、福建高案、湖廣陳奉等等,都是萬曆皇帝派遣四方的礦監,搞得地方一塌糊塗。
張居正是天上人,他也有缺點,比如缺少基層經驗,上海知縣閻士選的忌憚,不是無緣無故,皇帝的陪練派遣到地方後,根本沒人能鉗製一二,大明文臣們也隻會搭順風車,一起發財。
沒有任何限製的權力,必然產生權力對人的異化。
“是臣欠考慮了。”張居正愕然,他愣了許久說道:“還是陛下思慮周全。”
天下有一個皇帝就夠了,再在地方弄這麼多的土皇帝,那不鬨到天下沸反盈天,不鬨到藩鎮割據是絕不會罷休的,主要是長期以來,皇帝的英明,讓張居正忽略了這種不能被糾錯的力量的可怕。
“反貪的事兒,可以交給海總憲來辦,實在不行,就去請教王次輔,總之還是有辦法的。”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也不必掛懷,這關起門來說話,好壞都無所謂。”
張居正又不是個神,也會有忽略的地方,他也沒有呈送公文奏疏,這隻是論政,想法不成熟非常正常。
朱翊鈞在全楚會館用了午膳,才奔著北大營而去。
等到日暮時候,大明皇帝的車駕,緩緩的出現在了通和宮門前,一個小黃門急匆匆的將一本急奏,送到了馮保的手中,馮保打開看了一眼,就不忍直視。
“發生了什麼事兒?”朱翊鈞看馮保一臉為難的樣子詢問道。
馮保將奏疏遞上低聲說道:“狂夫林輔成、李贄的新一期逍遙逸聞的草稿送到了京師,供陛下閱視。狂夫狂語,不值一提。”
“這倆狂夫口出狂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朱翊鈞滿不在乎的說道:“還能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不成?”
朱翊鈞打開奏疏一看,如遭雷擊愣在了原地,他看著手中這本奏疏,再看著馮保和張宏,用力的吸了幾口倒春寒的冷氣,才算是把內心的憤怒壓下去一點。
這一期逍遙逸聞的標題是:大明,一個沒有了靈魂的軀殼。
“讓朕緩緩。”朱翊鈞就看了一眼標題,血壓噌的一下就上來了,他扶著車轅,才止住了讓權力小小任性一次的打算。
“告訴陳末,這個林輔成和李贄,就不要回京了,死在外麵好了!他們走了,逍遙逸聞就停刊了!就這麼停了也挺好!以後也不用辦了!”朱翊鈞用力的拍了兩下手中的奏疏。
“陛下,真的要把他們殺死在草原上嗎?”趙夢祐一臉為難的問道,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罷了,輕而易舉。
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真的這麼傳下命令,林輔成和李贄的遊學團,走不到歸化城就得一命嗚呼了。
陳末一定會遵循軍令,將其斬殺。
“朕看完了再說,他們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朕就把他們倒掛起來喂狼!朕說到做到!”朱翊鈞一拍奏疏,怒不可遏的說道。
朱翊鈞回到了禦書房,強忍著怒氣,看完了整篇文章,看完之後,心頭的怒火,反倒是如同澆了一桶冰水,煙消雲散,這兩個狂夫口出狂言,居然說服了朱翊鈞。
“大明與胡元有何異同,胡元亡於小民,大明恐亡於小民也。”這是林輔成在文章結尾的一句話。
林輔成在塞外見到了胡人生存是何其的艱難,胡人生存如此艱難,但開平衛地方,八成都是漢人,而非胡人。
這是讓林輔成無法理解的比例,這種比例,在綏遠也存在。
大明的百姓,為何寧願忍受如此苦寒,甚至朝不保夕的生活,也要出塞去討生活?這引發了林輔成的思考。
在走訪之間,林輔成看到了宗教對人的異化,同樣看到了百姓們的顛沛流離。
在林輔成看來,大明失去的靈魂,叫以民為本。
在國初的時候,大明從胡元手中奪取了天下正朔,對下分配,是以軍屯衛所實現的,隨著軍屯衛所的敗壞,大明朝失去了對下分配的能力,而且自正統年間以來,朝堂上下,根本沒有任何想要恢複向下分配的打算。
林輔成認為,這就是大明現在一切問題的根源。
海瑞當應天巡撫的時候,給事中戴鳳翔,上奏彈劾海瑞的罪名是:庇護奸民,魚肉縉紳,沽名亂政。
魚肉縉紳,可謂是天大的笑話,但朝廷還是給海瑞升官,逼他賦閒,也就是逼他致仕。
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胡元滅亡的原因,是占據了多數的窮民苦力的選擇。
而大明是不是有一天會走到這種結局呢?
李贄在林輔成寫完後瘋狂的找補,什麼大明失去的靈魂,正在被極聖人慢慢的找回,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陛下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可為禹、湯、文、武。
李贄是知道黃公子身份的,林輔成大膽到幾近於犯上作亂的發言,實在是讓李贄害怕到了極點,李贄的馬屁天花亂墜,就差說一句陛下就是萬古一帝王了。
但李贄還是讚同林輔成的發言,並且在文章上署名。
“陛下,這兩個狂夫,是殺還是不殺?”趙夢祐還在等皇帝的決斷。
“算了,讓他們繼續遊學吧,至於這文章,交給萬太宰潤色一番,再登刊發文吧。”朱翊鈞做出了決定,留這兩個狂夫一命。
讓萬士和潤色,是李贄的馬屁過於生硬,也是為了讓文章不那麼難看,但主要內容、中心思想不會變。
林輔成寫這麼一篇文章,也是希望大明能找回失去的靈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