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對王崇古的攻訐,對西山煤局的攻訐,是麵前這位沈自邠親手策劃的,因為點燃輿情的就是沈自邠,目的是轉移視線,讓人們聚焦於蜂窩煤的問題,而忽略雒於仁大逆不道之言。
“你要說蜂窩煤的事兒,就不能隻說蜂窩煤,那樣太空洞了,要說西山煤局不作為,是以次充好,是草菅人命,畢竟更多的黃土,更多的煤氣,冬日取暖得毒死多少人;”
“要說西山煤局不作為,那也不能隻說不作為,那樣太過於泛泛而談了,要以點帶麵,要以西山煤局的不作為擴大為大明朝廷的不作為,枉顧民生,搞得大明朝廷是萬民之敵,搞得朕為了銀子不顧百姓死活;”
“你要說朝廷是萬民之敵,朕是獨夫民賊,那就得問,誰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呀?”
“自然是渾身上下充滿了骨鯁正氣的言官啊,看看吧,敢到解刳院來伏闕,這兩京一十五省都在你身上扛著一樣,沒了你,大明,明日就要亡國了。”
沈自邠還想進大明舉重隊,他也配舉重?
朱翊鈞首先說起的事這次西山煤局的風力輿論,這股風力輿論和沈自邠行動是緊密配合的,目的就是為了從蜂窩煤上升到西山煤局,從西山煤局的草菅人命,上升到對國朝的質疑,上升到對朱翊鈞的質疑,而後沈自邠以英雄的模樣,橫空出世,解刳院外跪伏闕,清名美譽永流傳。
“老手段了。”海瑞看著沈自邠略顯不屑的說道。
這是自孝宗弘治到嘉靖年間的經典玩法,那時候廷杖打不死人,就故意渲染一個不存在的危機,直言進諫,看似骨鯁,實在邀名,沒有一個是為了真的解決問題,後來廷杖打死人了,這麼玩的人立刻就少之又少了。
一句老手段,突顯了海瑞對沈自邠的蔑視,海瑞抬棺上諫的行為看起來和現在的沈自邠解刳院外伏闕,是相似的。
但其本質上是有差彆的,海瑞出發點是為了大明更好,不計較自己的性命,直言上諫,希望嘉靖皇帝振作起來,而沈自邠的出發點是邀名,是為了轉移視線,最關鍵的是,他搞出了一個不存在的問題來,刻意製造對立。
嘉靖末年天下疲憊,家家皆淨,海瑞是為了萬方黎民,是弘,是公;而沈自邠隻是為了私門之利罷了。
沈自邠跪在地上,又往後躲了兩步,在看到大明皇帝出現的那一刻,沈自邠知道,自己死定了。
萬曆朝一共發生了三次伏闕,第一次是苛責言官,以賈三近為首的伏闕,為同僚請求寬宥,那一次主少國疑的皇帝沒什麼威信,隻能調海瑞回京平息眾怒;
第二次是王崇古設計陷害,一眾伏闕的言官,被海瑞罵了回去,被人坑了都不知道,皇帝帶著趕到午門的時候,已然人去樓空。
第三次,是李開芳為了給弟弟說情,一個人伏闕,皇帝最終準許了李開芳的請求。
這是第四次,國朝發生了這麼多事兒,萬曆新政如火如荼,為何沒有人伏闕?老手段為何第一次用?因為皇帝陛下他真的殺人。
沈自邠和雒於仁一樣,在賭,賭皇帝已經重病無法理事,甚至已經死了。
而這幾天在解刳院跪坐伏闕,沈自邠越發篤定了,皇帝出事了,但看到皇帝紅光滿麵的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時,沈自邠知道自己賭輸了,但是已經跑不掉了。
“沈自邠啊,你躲什麼啊!近前來!”朱翊鈞一臉慈眉善目,招了招手,但說話的語氣,就如同寒冬冰窟一樣的冰冷。
朱翊鈞已經對所有人承諾了,名單上的十三員,都要拉到菜市口斬首示眾,繞過了中間的廷杖環節,明正典刑的處死。
為何要處死,就要講清楚。
“你這第一招移花接木,用的好,用西山煤局做局,吸引人們的目光,但做點買賣的都清楚,西山煤局賣的煤真的以次充好,那還有人去西山煤局買嗎?那三成黃土都成什麼樣了,逐利的商賈是傻子嗎?”
“現在說說你這第二招,道德綁架。”朱翊鈞擰開了水杯,喝了口水。
“你要道德綁架朕,朕不吃這一套,朕這一生不修善果!伱讓朕大度,讓朕不跟你的弟子斤斤計較,說朕是君子,他是小人,君子不計小人之惡,你的行為非常可笑,你知道嗎?”
“你要求朕一個天生貴人,不知人間疾苦、高居九重、高高在上的君王,不計較小人的冒犯,就像是你對海東青說,不讓海東青吃肉一樣的可笑,耗子給貓套韁繩,愚蠢至極。”
“朕憑什麼不計較?憑什麼不吃肉?”
朱翊鈞從來不認為封建帝製,有任何可取之處,除非自己是皇帝,而恰好他還真是皇帝。
“你說,憑什麼呢?”朱翊鈞笑盈盈的問道。
沈自邠顫顫巍巍的說道:“夫子有言…”
“夫子你娘了個頭!”朱翊鈞猛地把手裡的水杯扔了出去,砸在了沈自邠的腦門上,這一下又準又狠,蘊含了朱翊鈞十二年堅持不懈操閱軍馬的功力,一下子就把沈自邠給打的暈頭轉向,眼冒金星。
“夫子教你無君無父了?夫子教你搬弄是非了?夫子教你們顛倒黑白了?彆什麼事就把夫子抬出來,好像什麼事隻要夫子說過,就沒有罪責,都是夫子的錯一樣,夫子扛不起這麼多的罪名!”
“糟糕的家夥!”
海瑞沉默了下,和沈鯉無奈的互相看了一眼,陛下和張居正都一樣,翻臉比翻書還快,前一刻還是和風細雨,下一刻就是親自動手,張居正前麵還和王崇古一起搭台唱戲,在陛下麵前進言,奠定了一條鞭法的基本政策,後一刻,張居正就動手,兵發王崇古府邸,眼看著就要殺人。
翻臉比翻書還快,海瑞和沈鯉都做不到。
“來說你第三條,拋開事實不談,好家夥,你為你弟子求情的奏疏裡,真的是隻字不提他的雜報寫了什麼是吧,張口閉口就是處置言官要謹慎,什麼國有妖孽無人敢仗義執言,感情沒了他,咱大明就沒有言官了一樣。”
“馮大伴,把雜報拿來,給他念!”朱翊鈞大手一揮,讓馮保當眾宣讀。
馮保向前一步,打開了雜報,又掃了兩眼,合上了雜報回到了陛下麵前,低聲說道:“陛下,實在是不堪入目,臣,難以啟齒,臣和元輔先生被罵,那也正常,這麼多年,罵的人太多了,但是雒於仁在《半月雜談》上說太後千歲的不是,讓臣念,臣隻能尋個枯井一死了之了。”
李太後和陳太後這二位太後,縱觀曆史已經算不錯了。
呂後亂政、武則天登基滅唐、劉娥劉太後甚至都不讓宋仁宗知道自己親娘是誰,這些都比較遙遠的話,那就看看孝宗的張皇後,倆弟弟都把十二旒冕戴頭上了,可謂是囂張跋扈到了極點,鬨到最後所有人都受不了的地步。
反觀陳太後的家人,都跟透明人一樣,從沒出現在奏疏裡,不讓陳太後在宮裡為難;
李太後也不包庇武清伯李偉一家,動輒訓斥,武清伯李偉現在整日關在家裡聽戲,不是他隻想聽戲,是李太後根本不給他方便。
兩宮太後,更不會乾涉朝政。
讓馮保讀,馮保真的沒法讀,畢竟國朝還是以孝治天下,馮保念完就得自殺。
“拋開事實不談,雒於仁要乾什麼、說了什麼,你是一個字都不談。”朱翊鈞收回了那本雜報,沒有為難馮保,而是接著說道:“這都不是朕要殺你們這群蟲豸的理由,先生教朕,要斯文,朕很少說臟話,但你們真不是東西啊。”
“人出生,活在世上,是要做人,不是要做畜生的,但你們真的是畜生啊!”
朱翊鈞要殺雒於仁,是因為雒於仁對子罵母,就這事,說破天也是朱翊鈞占理,否則這些家夥,早就開始胡攪蠻纏了,但凡是能攪出三分理來,就絕不會拋開事實不談,就是胡攪蠻纏也攪不出,才避而不談。
而朱翊鈞要殺沈自邠的理由,還不是《半月雜談》上的這篇文章,而是一樁舊案。
“沈自邠!你知道李祥嗎?”朱翊鈞往前探了探身子,厲聲問道。
李祥這個名字一出,沈自邠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連連磕頭,都把腦門都磕破了,大聲的喊道:“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
“你心虛什麼?朕一提這個名字,你慌什麼?”朱翊鈞伸手拿來了一本卷宗說道。
“五年前,河南洛陽的李祥來到了京師,創辦了《開元雜報》,筆正李祥受你資助,和其同鄉六人開始發刊,內容都是關於一些比較敏感的事兒,李祥調查一個案子,結果在萬曆八年十二月十五日,李祥從雜報社回家的巷口,被人刺刀在地,倒在地上後,又中十二刀,刀刀要害。”
“十七日,李祥的六個同鄉,離開京堂,急走回鄉,路上慘遭橫禍,死於非命。”
“朕還奇怪,大明的雜報筆正,怎麼都是這般餒弱之輩,就沒有一個正人君子不成?睜著眼說瞎話,一個比一個利索,但就是一句真話不敢講,後來朕明白了,但凡是說真話,都被你們殺了,正直的人被殺死,可不就剩下一群臭魚爛蝦了嗎?”
“而正直的人被殺,正義得不到伸張,那隨波逐流的人,可不就選擇沉默,或者成為賤儒的一部分了嗎?”
李祥的案子,最後的定性是情殺,案犯堅稱李祥和他的妻子有染,所以才會動手殺人,最後的結果,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隻有案犯被處決。
抓奸捉雙,隻有在捉奸現場殺人,才打死勿論。
緹騎們注意到李祥,是在對沈自邠的過往做側寫的時候,偶然間發現的,沈自邠和李祥起初關係很好,李祥創辦《開元雜報》還是沈自邠讚助了一部分,但很快因為李祥報道傷害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沈自邠和李祥開始爭吵,最後分道揚鑣。
李祥在調查京堂米麵糧行摻砂石、用陳年舊糧、發黴的糧食當做新糧販售的事兒,事情已經調查的極為清楚,本來就要登刊了,結果李祥死了,死在了家門口,身中數刀而亡。
而李祥的妻子等人,在事後,紛紛表示,李祥的死和調查無關,是私人尋仇,不這麼表示,估計妻兒老小都不會被放過。
“沈自邠,你告訴朕,李祥是怎麼死的,在朕麵前說謊話,可是欺君,欺君朕真的會株連九族哦,為了你的家人著想,你要不要告訴朕呢?還是再賭一把,賭朕的火銃裡沒有子彈,賭朕不知道其詳細,是在唬你呢?”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開始下注吧!朕的翰林院編撰!”
沈自邠呆滯了,他不知道能不能說,該不該說,但不說,欺騙,欺君之罪,那就要族誅了,他的妻子都要因為他的抵抗,死無葬身之地。
朱翊鈞給沈自邠出了一道難題,不說就是欺君,說也沒有什麼好下場,即便是真的把幕後指使講出來,陛下瓜蔓連坐下去,他的家人就能保得住了嗎?
勢要豪右有普遍的默契。
左麵是死,右麵是死,沈自邠必須要賭,賭皇帝有良心,還是勢要豪右們有良心。
“臣委托了遊墮,花了十二兩銀子,買了李祥的一條命,假托情殺之名。”沈自邠選擇了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