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王殺駕這等大事,調查了四天就草草結案,可見這事兒背後另有隱情,但嘉慶皇帝已經查不下去了。
嘉慶一朝,闖宮案大大小小發生了十二次,比如有人撿到腰牌,在皇宮裡賣饅頭,這一賣就是兩年,皇後買了都說好,告訴了嘉慶,饅頭很好吃,嘉慶皇帝才龍顏大怒。
中興,讓大明再次偉大,從來都不容易,這一路上要經受無數的考驗。
朱翊鈞深切的知道這一點,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所以趁著時勢還在,朱翊鈞願意多做一點,讓大明累積更多的資本,讓運去的那一天,晚一些到來,來的時候,也不至於影響過於惡劣。
次日的清晨,大明皇帝在廷議之前,宣見了三娘子。
“免禮免禮,三娘子風采依舊。”朱翊鈞伸手說道:“坐下說話就是。”
“臣驚聞陛下龍體抱恙,驚懼難安,今日見陛下目如閃電聲如洪鐘,氣勢如龍,正如元輔所言,陛下自有天眷庇佑,乃天下不二主也。”三娘子再叩首,她不是在拍馬屁,而是真心實意。
張居正在皇帝病重的時候,對著閣臣們說,陛下自有天眷,也就是皇帝有老天爺的眷顧,會沒事的。
那時候,張居正已經訴諸於神佛、列祖列宗保佑了,在這個風寒發熱就很容易死人的年代,陛下術中感染,確實是非常危險的,連解刳院的大醫官都下了病危通知書,皇後哭到哭不出聲來。
這都挺過來了,再說皇帝是真武大帝轉世,就有了事實的支撐,畢竟閻王爺都不敢收的主兒,自然是真神轉世。
朱翊鈞沒有說自己是天選之人、命定之主、真武大帝轉世,這就是不存在的滅佛令,朝廷沒下過這道旨意,都是地方為解決矛盾,自己弄出來的怪招,和皇帝無關,這是典型的既要解決問題,又不想背鍋,隻是苦了潘季馴和三娘子了。
罵名,是潘季馴和三娘子承受的。
朱翊鈞對真武大帝轉世避而不談,但禮部鴻臚寺官員已經提前跟三娘子通了氣,三娘子很慶幸,朝廷能默認他們推行神話皇帝的事兒,已經很難得了,所以三娘子也沒有主動談及真武大帝轉世,大家都非常默契的去執行,這個不存在於文書之間的滅佛令。
三娘子主要彙報了草原上圈養牲畜的若乾進程。
這時候朱翊鈞才發現自己陷入了誤區,聽三娘子說,皇帝才知道,圈養牲畜的發病率和死亡率更低,因為圈養的生活環境更加穩定,人尚且有水土不服,牲畜也是有的。
朱翊鈞原來還以為圈養的牲畜,會更容易生病,但其實並非如此。
圈養的唯一問題,就是成本極為高昂的,不是每個牧民都能夠承受,所以遊牧,仍然是一種廣泛存在的生產方式。
“臣請旨前往解刳院,拜會大醫官龐憲,可以讓院判吳漣隨行。”三娘子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忠順夫人為何要去解刳院?”朱翊鈞很是好奇的問道。
“龐禦醫需要一些人做實驗。”三娘子把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龐憲手裡有個課題,是草原急切需求的。
前陝西總督石茂華重病,特意繞了一個大圈去了趟河套,從歸化回到了京師,而龐憲是隨扈醫倌,回京後,龐憲就開始了一個事關國朝命運的課題,天花防治。
天花肆虐,無分貴賤老幼,皆受其害,王孫公子士農工商,一旦染疾無不驚恐,藥石無醫,坐視其斃。
比如韃清朝的皇帝康熙,外號康麻子,康熙能當上皇帝,完全是因為天花肆虐,康熙得過了天花,不會再得天花了,進而獲得了巨大優勢,哪怕是滿臉麻子,也做了皇帝。
大明傳統的防治法,人痘接種防治天花,有四種辦法,痘衣法、痘漿法、旱苗法、水苗法,但是這四種辦法,有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人致死率極高。
而龐憲的課題是,牛痘防治天花。
在歸化城的時候,龐憲極為驚訝的發現,草原上擠奶的少女、屠宰的屠夫很少有麻子臉,反而是那些貴族們,都頂著一個麻子臉,這引起了龐憲的好奇,這些窮民苦力,到底是為何能夠免於被天花感染的?
很快,龐憲就發現,這些少女、屠夫不會患病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已經得過了天花,而且全都活下來了,而且沒有麻子臉,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牛身上的牛痘。
“那就讓吳漣帶你去拜訪一下吧。”朱翊鈞恩準了三娘子的請求,而後問道:“草原上的天花,也很嚴重嗎?”
三娘子斟酌再三說道:“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每到瘟疫肆虐時,都要消亡幾個部族,他們連部族的名字都留不下來。”
“陛下,草原上的喇嘛教肆無忌憚,也和此有關,無法訴諸於良醫,隻能訴諸於神佛了。”
李贄不止一次提到過要讓人們擺脫宗教,就必須要擺脫需要宗教的環境,惡劣的氣候,殘忍的殺伐、肆虐的瘟疫、朝不保夕的生活,讓草原人不得不崇信那個虛妄的彼岸,把一切寄托在彼岸和來生。
“陛下乃是明主,手指向了草原,天兵天將解救邊民於水火;陛下就是天空的太陽,萬物皆托庇於陛下而生長。”三娘子以一種極為誇張的語氣和諂媚的語言,說出了一個草原上的事實,陛下在草原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三娘子和潘季馴也不是無憑無據的,就想到了要用真武大帝轉世來代替喇嘛教的畸形信仰,而是因為陛下在草原上擁有廣泛的擁戴。
可能陛下作為天生貴人,自己都不知道,能夠消滅貧窮、疾病、戰亂等等不穩定因素,為草原帶去了穩定生活,對於草原人到底意味著什麼。
簡而言之,就是再生父母。
朱翊鈞真的不知道,他王化草原,其實主要是為了勝州的煤、臥馬崗的金銀銅鐵,是利益驅使,大明需要更多的煤炭,點燃煤炭,點燃工業化的進程,推動商品經濟的實現。
三娘子離開後,張居正彙報了吏部的部議,關於百萬之眾的上郡,加治中從事史佐貳官的部議,吏部一直通過了,申時行那個師爺董煒鬨出來的亂子,也必須要做出一些反應,確實忙不過來,主要治理的人口實在是太多了。
而符合百萬之眾的上郡,隻有三個,北衙、南衙、鬆江府,其他都不符合上郡的要求,廣州府、漳州、寧波、密州,過不了幾年,也要增設治中輔佐。
朱翊鈞專門詢問了戶部,關於大明天花肆虐的情況,大明的情況嚴重也不嚴重,比如在萬曆八年,大同爆發了天花,十室九病,傳染間接踵而亡,數口之家,一染此疫,闔門不起;比如萬曆九年,陝西爆發瘟疫,見則死,至有滅門者無數,封堵城門以防病變等等。
“四海八方際天極地,納斯民於壽康,召和氣於穹壤。”禮部尚書萬士和再次重複了一遍當初陛下在設立解刳院時候,給解刳院定下的目標。
現在正在一步步的實現,如果牛痘真的有用,哪怕是隻有一絲希望,那也是生民無數的善舉。
三娘子在院判吳漣的帶領下走進了解刳院,卻沒有見到龐憲,隻見到了李時珍和陳實功。
牛痘的實驗,其實已經接近於尾聲,龐憲作為解刳院的大醫官,李時珍的弟子,對自己的實驗非常負責,在經過了數百次的動物實驗、解刳院的諸多淩遲犯的實驗之後,龐憲用自己進行了試驗,他將牛痘接種到了自己的胳膊上,現在處於十五天的觀察期。
所以,三娘子見不到龐憲。
“這非常危險。”三娘子有些不敢置信的說道:“解刳院有很多的標本,這些人罪大惡極,都已經到了淩遲處死的地步,早就不配做人了,為何不用他們做實驗呢?!”
“已經驗證過了,龐醫倌隻是為了自證,神農嘗百草,遇斷腸而崩,古來先賢有道,後世弟子豈能令先賢蒙羞,朝聞道,夕死可矣。”李時珍頗有信心的說道:“而且在許多解刳犯身上驗證過了,並無問題,其實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危險。”
已經經過了動物實驗和人體驗證,龐憲的證道,主要是為了自證,也是為了防止出現意外,研究天花是很危險的一件事,隻有免疫了天花之後,才能繼續研究。
“好吧。”三娘子攤了攤手,作為衣食無憂的大醫官,其實完全沒必要這麼拚命,或許,在這些大醫官心目中也有一個彼岸,一個世間沒有疾病的大同世界。
大明皇帝的種種決策,已經開始了開花結果,種子落地,就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大明皇帝恢複了健康後,再次開始了忙碌,下章到了長崎總督府問策的詔書,徐渭並沒有時間回應。
因為長崎行都司、大阪灣守禦千戶所傳來了確切的消息:織田信長的家臣,熊野水師的九鬼嘉隆,在沒有任何調令的情況下,水師儘出,離開了熊野灘。
而海防巡檢們塘報顯示,九鬼嘉隆帶領熊野水師不是去打毛利輝元,而是直奔長崎而來,目標就是長崎總督府!
織田信長大怒,這是水師獨走!
九鬼嘉隆是織田信長家臣裡最激進的那一個,在織田信長由天下人轉為幕府將軍之時,九鬼嘉隆就已經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返回了野熊灘不出,當織田信長對大明俯首稱臣的時候,簽訂十七條的時候,九鬼嘉隆就在喝醉酒後公開表示織田信長是叛徒,是大明走狗。
而現在,長崎總督府進一步的製定了更加苛刻的白銀硫磺條約的消息,被九鬼嘉隆得知後,九鬼嘉隆終於忍無可忍,向著長崎總督府而來。
長崎都司指揮使李誠立麵色嚴肅的說道:“九鬼嘉隆帶領的熊野十三軍,一共有七條鐵甲船,長六丈三尺、寬三丈六尺,是一種闊船,隻能在近海航行,仰賴人力驅動,一船有水手500人,七條鐵甲船共計三千五百人。”
“另有大小船隻五百三十艘,共計水手近萬餘人,主要以長短兵、弓箭為主,隻有少量火器,來勢洶洶。”
“就水文而言,我們不如倭人了解的多,恐怕很難阻攔其登陸,這是倭人的優勢,機動力和地利,他們比我們更了解九州島。”
“而我們的優勢就是火器眾多,有堅城可守,隻需要守住了長崎周圍的營堡,等待大明水師援護就行。”
想要在茫茫大海上找到敵人的船隻極為困難,這不是海防巡檢用人力能夠搜檢的,敵人一定會登上九州島,進而向長崎進發,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長崎指揮使李誠立的應對之法,其實就是葡萄牙、西班牙的戰法,堅城利炮火器守城,等待援軍趕到,排隊槍斃,擊退敵人,繼續殖民統治。
這種戰法,在大航海時代,非常非常好用,就是欺負你沒有攻城利器,這個戰法好用到,大明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啃個馬六甲海峽,硬生生啃了兩年半,才徹底啃下來,建立了舊港總督府。
長崎營堡加上長崎城,夠倭國水師啃兩年半了。
“這是織田信長的反抗,假借水師獨走的名義。”徐渭眉頭緊蹙的說道:“來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