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五年先生移居西山宜城伯府為父親守孝,那之後,先生就再無此絕望之言了。”朱翊鏐負手而立,看著午門刑堂,滿是笑容的說道:“先生總是說爺爺,說嘉靖二十一年之後,爺爺就躲在西苑裡不肯出來了,說爺爺克終之難,說爺爺是個混賬,昏君,放任天下凋敝而不作為,一心玄修,在鬥爭中,由失望到了絕望。”
“可他呢,何嘗不是如此呢?在萬曆五年之前,不也一樣的絕望嗎?那時候,他和爺爺,又有何區彆呢?連自己推行的新政,都不認為可以成功呢。”
熊廷弼愣愣的看著朱翊鏐,仿佛第一天認識他一樣,這家夥,他不糊塗啊!
“你在疑惑,疑惑我為什麼看的清楚。”
朱翊鏐搖頭晃腦的說道:“因為我是個小人,壞人,和你、先生、皇兄都不同,我並不弘毅,不是君子不是士人,我心裡從來沒惦記過天下蒼生,隻顧著我一家一戶之私計,所以我看的清楚。”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朱翊鏐是個局外人,他不關心新政,不關心萬民,不關心天下興衰,他很自私,他很清楚自己的壞,他能看得清楚,原因就是不在局中。
一個單純的、純粹的壞人罷了。
“所以,我們現在要繼續做壞事去了!話說這朝陽門外有一糧霸,名叫秦朝容,諢號,秦天霸,乃是陝西慶陽府寧州人,萬曆二年跟著商隊入京,在朝陽門做了苦力,而後在朝陽門富華堂大染坊做了學徒,後來拜了乾爹,做了通州州衙的衙役,從此一飛衝天。”
“網羅門徒,敢打敢拚,仗著身後乾爹的威望,很快就在朝陽門打下了好大的一塊地盤,欺壓良善,殘害庶民,今天,咱們就為民除害!”
“走著!今天定要將這妖魔鬼怪,殺他個乾乾淨淨!”
朱翊鏐可不是隨意胡鬨,昨日打擊水霸,今天打擊糧霸,朱翊鏐的清單上還有糞霸、菜霸、肉霸,但凡是帶有一個霸字,就乾不出什麼好事來,不僅僅是收保護費那麼簡單,秦天霸要是單純的吃點喝點,甚至收了保護費,免於商販被彆的幫派打擾也就罷了。
秦天霸控製了朝陽門外所有的碼頭、閘口、倉庫還有集散的集市,缺斤短兩、以次充好、哄抬物價、自立規條,擅抽課錢等等都是小意思,殺人放火、打砸搶燒,都不在話下。
而朱翊鏐朱青天,今天就是要為民除害!
“走著!”熊廷弼抓起了手中的鉤鐮槍,跟著緹騎們直奔朝陽門外去了,為了防止意外,朱翊鏐沒有調動順天府、通州的衙役,因為這些衙門,多少都跟這個秦天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朱翊鏐直接調動了緹騎前往。
西土城遮奢戶、書坊的筆正、城裡的坐寇,為何不聯起手來反抗?
朱翊鏐不做人,如此大肆搜捕,早該沸反盈天了才對,這一切的原因,就在於李如鬆調遣京營,接管了九門的防務,京畿九門,本來是五城兵馬司管轄,全部被軍管了。
這是皇帝臨行前的布置,朱翊鏐混賬,這些勢要豪右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暴力在朱翊鏐手中掌握,在這些肉食者眼裡,九門換防,是皇帝在防備朱翊鏐有非分之想,但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朱翊鏐的為所欲為的倚仗。
朱翊鏐把大明京堂弄的雞飛狗跳,李如鬆坐鎮朝陽門,一旦有人要對朱翊鏐不利,京營軍兵絕不會坐視不理,朱翊鏐就是有天大的錯,那也隻能陛下來管。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頭潞王在京堂胡鬨,那頭休假的大明皇帝,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況,有人攔路哭駕,這不是河間府知府張又新的安排,而是真的有冤情。
“所以,是真的有冤情,那麼朕來做一次青天大老爺吧。”朱翊鈞聽聞了馮保的判斷之後,站起身來,準備接見百姓。
他正在前往天津煤鐵局的路上,各府州縣的煤鐵局,就是大明煤鐵聯營的衙門。
“如果不是張又新的安排,那肯定是有了天大的委屈,所以才要阻攔儀仗。”朱翊鈞下了車,一邊走一邊對著張居正說道。
大明皇帝的儀仗很長,戍衛的軍士都很威武,再加上為了保證皇帝的安全,緹騎提前進行了清街,理論上不存在有人可以在不是有意安排的前提下,來到大明皇帝的車駕之前,跪在前麵磕頭喊冤。
朱翊鈞打量了下跪在地上的婦人,頭發枯槁雜亂,還帶著一些雜草、泥巴,身上的衣服很是寬大,不合身,衣衫襤褸,露出的手臂、腳腕黧黑,手上有老繭,一看就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大腳,還有一股長期不洗澡的異味兒,主要是指甲裡都是黑,還有一個指甲受了傷,沒有處理。
這不是張又新安排的,如果是地方官員安排,決計不會以如此模樣出現。
“陛下啊,民婦是天津衛大沽口人,丈夫是隆慶三年投了薊州從軍,萬曆二年去了京營,萬曆九年因為負傷回到了天津衛,到了織造局法例辦做了工匠,懇請陛下為民婦做主啊。”跪在地上的婦人,一看到大明皇帝真的來了,立刻悲號一聲。
隆慶三年投戚繼光,萬曆二年又到京營,萬曆九年京營去了草原征伐俺答汗,顯然是那一戰負傷。
朱翊鈞嘴角抽動了下,強忍住了內心深處的怒氣,上前一步,低聲說道:“老嫂子免禮,快快免禮,有何冤情細細道來,朕倒是要看看,在大明,誰敢如此苛責朕的軍兵!”
“張又新!”朱翊鈞語氣不善,看向了河間府知府,眼神裡帶著些冷厲和審視。
“陛下,臣誠不知,誠不知啊。”張又新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兩步,拚命磕頭,忙不迭的說道:“臣不知其冤,還請陛下恕罪。”
麵前這位爺,真的發起火來,可比京城那個無法無天的潞王要可怕的多的多,潞王也就胡鬨兩下,麵前這位爺可是辦下了四大案,族誅了張四維、兗州孔、鬆江徐、新都楊。
張又新為了迎接皇帝煞費苦心,他真的不知道麵前的婦人為何人。
“細細道來。”朱翊鈞詢問著顫顫巍巍有些站不穩的女子。
“陛下,我家男人腿腳不便,去年十二月,在街上走的慢了些,就擋住了章氏小娘子的路,那小娘子心腸好生歹毒,讓家奴甩了三鞭子,如今我家男人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民婦求告無門,隻好驚擾聖駕了。”這女子作勢又要跪。
朱翊鈞立刻扶住說道:“老嫂子無需
多禮,朕既然知道了,就沒有不管的道理。”
“趙夢祐,立刻帶人把這件事查辦清楚,朕從煤鐵局回到了州衙,你把一應人犯帶到衙門來,朕要親自問案,此案朕不為軍兵做主,天下軍兵何以看朕?”朱翊鈞看向了趙夢祐,語氣還算平靜。
“臣領旨!”趙夢祐立刻俯首,帶了兩個提刑千戶,點了二十個緹騎,就去查案了。
已經在陛下身邊十年的趙夢祐,知道陛下已經非常的憤怒了,隨行的大醫官龐憲,默默的跟著趙夢祐去了這婦人家中,婦人的丈夫,臥床不起,這挨了三鞭,沒有得到妥善治療,再耽誤下去,人就沒了。
“你就在這裡跪著吧,聽候發落。”朱翊鈞看著跪在地上的張又新用力的甩了甩袖子,向著煤鐵局去了。
在煤鐵局朱翊鈞心神不寧,簡單看了看,就直接去了那婦人家中。
青磚瓦房,這院子裡都是木匠的家夥什,負傷退出行伍之後,還是有些謀生的手段,朱翊鈞走進了家裡,見到了臥床不起的退伍軍兵。
“陛下威武!”躺在床上的漢子要見禮。
這鐵打的漢子是從京營退伍的,顯然認識皇帝,他掙紮要起來,龐憲摁著他不讓他動,處理著傷口,龐憲很了解陛下,陛下壓根就不在乎這些虛禮。
“大明軍威武。”朱翊鈞滿是心酸的說道:“不要多禮,先看病,先看病。”
“情況怎麼樣?”朱翊鈞看著龐憲,詢問傷情。
龐憲處理好了傷口,笑著說道:“再過一個月,就是神仙來了,都沒法弄了,天氣轉暖,傷口潰爛下去,很難活,不過現在嘛,閻王爺來了,都帶不走。”
這就是作為大醫官的自信。
“那就好,那就好。”朱翊鈞長鬆了口氣,坐在了床邊,和這個軍兵聊了起來。
壯漢本名叫賀六,後來改名為賀蕩渾,乃是山東蓬萊人,也就是和戚繼光是同鄉,家裡遭了災,就一路北上,打算去遼東,走到河間府天津衛停了下來,入贅,成為了大沽口的女婿,這隆慶二年從軍,也是那時候沒人願意從軍,賀蕩渾是贅婿,被拉了壯丁,才去了薊州。
京營第一次就招了一萬人,賀六沒選上,第二次擴招的時候,他成為了京營銳卒。
一直到萬曆九年,打俺答汗的時候,一根手指頭、兩個腳指頭斷在了前線,這就退了下來,回到了織造局法例辦,因為在軍營學會了木匠活,就做了工匠。
生活困難的主要原因是,這有人在賀六這裡訂了一批木料加工,賀六被河間章氏甩了三鞭子,受了傷,沒做完,賠了一大筆錢給人家,這才弄成了這樣。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為何不報官?那群措大若是敢為難你,你就到北大營找朕,朕還能置之不理?”
“本來以為一點小傷,就不想麻煩人彆人的。”賀六歎了口氣,他以為這點傷不會有事,結果即耽誤了乾活,這家裡沒了營生,家裡人跟著一起遭罪,差點連小命也丟了。
“這庸醫,不會看病就種地去!胡鬨。”龐憲看完了藥方之後,氣急敗壞的說道。
賀六妻子討來的藥方和買來的藥,沒有不對的地方,就是炮製好的地錦草,用於止血,傷口愈合,但問題是腐肉不去新肉難生,賀六那三鞭子都潰膿腐爛了,不去腐肉,光敷藥有個屁用。
“賀六,你還有什麼困難,儘管對朕說。”朱翊鈞抓著賀六的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