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去濟南府嗎?”張居正詢問皇帝下一站,陛下順著馳道來到了青城縣。
現在大明皇帝有兩個選擇,從青城沿著馳道向東,過青州府至膠州灣密州市舶司,第二條路線則是入濟南府,向泰山、兗州入徐州,這兩條路線都有準備,就看皇帝陛下本人的意誌了。
“去密州市舶司。”朱翊鈞也沒有多猶豫,直接告訴了張居正他的選擇。
“陛下,山東巡撫王一鶚,是陛下一手提攜,當時所有人都因為他是徐階門下,不認可他,是陛下力排眾議,將其升轉到了山東做巡撫,這不入濟南府,是不是有點太傷他了?”王崇古說出了張居正想說的話。
王一鶚是帝黨,而且是鐵杆,在順天府丞乾了十年,終於撈到了升轉的機會,現在過
山東,不到濟南,這就是不信任,王一鶚日後在山東,想做什麼,都有點束手束腳了。
“陛下,山東巡撫王一鶚到了。”一個小黃門匆匆走了進來,俯首奏聞。
“這說曹操王一鶚就到了,朕可沒宣他來見。”朱翊鈞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宣。”
大明皇帝無論是北上還是南下,都不會進濟南府,當年靖難之戰,鐵鉉差一點就把朱棣用千斤閘壓死這件事,到現在都是個禁忌,武宗南巡的時候,也沒過濟南府。
大明皇帝不去濟南府,但山東巡撫可以來青城迎駕。
按照皇帝臨行前的聖旨,各級官員不得為了迎駕離開轄區,王一鶚為了迎駕跑到了青城山腳下的青城縣,就有點擅離職守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一鶚甩了甩袖子,行了個五拜三叩首的大禮。
“王一鶚,你可知罪?朕有明旨,不得擅離。”朱翊鈞佯裝憤怒的說道。
王一鶚再次俯首說道:“臣不知罪,陛下經行即為禦道,臣為京官自當隨扈左右,既然不是外官,就沒有擅離職守之說了。”
“巧言令色!倒是會給自己找理由,勉強說得過去,免禮吧,坐下說話。”朱翊鈞手一引,示意王一鶚坐下。
這也不算是理由,王一鶚的官職全稱的確是副都禦史巡撫山東,他的確是京官,巡撫隻是派遣,不在地方官的範疇,和浙江巡撫吳善言一樣,和當地勢要豪右沆瀣一氣的結果,就是死罪難逃。
“陛下,臣有一個件趣聞。”王一鶚坐下沒有先談正事,而是開始了閒談。
“哦?”朱翊鈞好奇的說道:“是怎麼樣的趣事呢?”
“青城縣的何員外有一個兒子,打小就比較懶散,仗著家裡有點家底,做什麼都沒什麼耐性,那是文不成武不就,這不是前段時間院試,要考秀才嗎?忽然,他這個朽木不可雕也的兒子,就成了天才。”王一鶚開始講這件趣事。
何員外是青城縣有名的大戶人家,家裡有個小兒子,叫何振言,十裡八鄉出了名的懶,不是笨,是懶,請的家學先生教不了,十裡八鄉聞達之士也教不了,再加上父母的縱容,何振言就一直廝混,這眼瞅著到了十六歲,到了婚配的年紀。
門當戶對的女子,都不願意嫁過來受苦,向下找倒是能找到些貪圖富貴的人家,但何家又不樂意。
萬曆十三年院試,這乾啥啥不行的何振言突然就成了天才。
“怎麼個天才法呢?那算學就跟有了算心通一樣,隻要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而且一定對,七步作詩,十步成詞,當真是了不得,參加各種詩會,也是出儘了風頭,所有人都交口稱讚,說什麼文曲星下凡,浪子回頭金不換,順便罵一罵科舉。”
“這眼瞅著到了院試,這考完了,這何振言卻考的一塌糊塗,算學考了四十八分。”王一鶚笑著說道。
“哦?滿分是一百分,考了四十八分,實在是有些低了。”朱翊鈞點頭說道。
王一鶚笑著說道:“臣這一琢磨,就琢磨明白了,何家為了給孩子弄出天才的樣子來,估計沒少花錢買通彆人,這要是落了榜,嘿,這不就是大明院試不公正嗎?事情也是這樣發展的,何振言的父母,就告到了縣衙,縣衙不讓何家父子無理取鬨,他們就告到了府堂來。”
“這事兒鬨得沸沸揚揚,甚至都傳出了臣收了賄賂,不肯受理。”
朱翊鈞問道:“那你是怎麼應對的呢?”
王一鶚端著手,往前湊了湊說道:“臣就直接在府堂外擺了個圍三丈的空地來,把何振言單人單桌的放在了那兒,現場出題,結果一百分滿分,他考了二十三分。”
“臣就在那地方,立了塊碑,上麵寫著:青城怠愚頑劣子,一朝頓悟智謀多,天才之名傳四方,一朝院試四十八,父母心急言不公,濟南府試二十三,天下奇聞!”
“這何振言也無臉繼續在縣學讀書,直接就退學了。”
這就是王一鶚的天下奇聞碑的來曆,他的拿手好戲就是立碑,跟他裡格楞,他真的會把人刻在石頭上,供人恥笑,一如朝陽門外快活碑林,都成了入京學子必去的地方。
比較有趣的是,時至今日,依舊沒人打破徐階本人貪腐記錄。
“陛下,要警惕勢要豪右對科舉選士的企圖覬覦之心。”王一鶚說起了自己為何要講這件趣事,山東從先秦稷下學宮開始,就是文教興盛之地,而現在有人在山東地界先改變科舉選士,或者說階級躍遷的規則,王一鶚處置了此事,並且奏聞了陛下。
“王巡撫處置得力,事關國朝興衰大事,馬虎不得,這件事登邸報刊行四方。”朱翊鈞覺得王一鶚處置的很好,而且做得很對。
其實何員外完全可以捐一個增生,也是有功名的,等同於秀才,當然舉人和進士就捐不了了,何員外之所以要如此麻煩,就是因為增生會被人笑話,尤其是在山東地界,買來的增生普遍不被人承認,甚至被人看不起。
“陛下,臣還有事奏聞,近來,臣發現,山東有人走私米糧到倭國牟取厚利,倭國人多地狹,人地矛盾尖銳,糧食產量因為這些名田主亂戰累年降低,今年倭國米貴,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糧食上,要往倭國送糧,謀取暴利。”王一鶚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倭船到大明買糧,和大明部分不法海商走私到倭國。
如果再加上陳繩聯合毛利輝元意圖竊取大明水肥法,其實說明了一個問題,倭國的米,真的不夠用了。
“倭國為何缺糧?是地裡長的糧食,真的養不起那八百萬人了嗎?非也,是乃是戰禍頻繁,未有明主而
已,而且隨著海貿興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舍本逐末,城外都是流匪、敗兵,城中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王一鶚不認為倭國的土地養活不了倭國的人。
倭國的人口在快速下降,八百萬的丁口,完全能養得起,戰亂破壞生產,隨著海貿的興亡,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土地,哪怕是沒有白銀流入,但繁榮的商貿,依舊讓倭國的生產結構發生了改變,倭國白銀在流出,但寶鈔在流入。
這種改變,讓倭國變得更加危險了起來。
“狗急跳牆?”朱翊鈞眉頭一皺,沒吃的,就搶,這是倭寇的慣性邏輯,三分人樣沒學會,七分獸性根深蒂固。
“可能是朝鮮。”王一鶚是山東巡撫,離朝鮮和倭國都很近,他坐直了身子說道:“倭國人狗急跳牆的話,決不能因為朝鮮國王不肯入京,就置之不理,倭寇一旦拿到了對大陸的跳板,其野心就會看向大明。”
大明和朝鮮也不是親如一家,有一些矛盾,但問題不算太大,國與國之間利益為先,但因為這些矛盾,就要把朝鮮讓給倭國,是一種很不明智,也不理智的做法。
“他們想入寇朝鮮,除非織田信長死了。”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先嚴禁海商販糧東去倭國,此為要事,大明的糧食都不夠呢。”
毛利輝元單獨入寇朝鮮,實力不足,織田信長也不能繞過毛利輝元進攻朝鮮,解決糧食危機,地緣的緣故,織田信長做不到。
織田信長和毛利輝元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雙方已經打了這麼多年,織田信長要石見銀山,毛利輝元不給,除非織田信長死了,或者毛利輝元徹底戰敗,否則沒有和解的基礎,和解的話,雙方都無法對下屬交代。
對於倭國的局勢,大明還是非常了解的,目前沒有形成合力入寇的能力。
大明似乎什麼都沒做,就隻是開海,但是倭國還是因為大明翻動了下身子,變得更加動蕩不安。
“陛下,大明開海遇到了困境。”王一鶚坐直了身子說起了正事,他從濟南府跑到青城縣麵聖,自然不是為了聯絡感情,而是他在地方做事的時候,發現了大明開海十二年進入了一個瓶頸期。
“詳細說說。”朱翊鈞麵色嚴肅的說道。
“陛下,這第一個困境就是海外市場的飽和,大明商品生產還在快速增加,但海外的需求沒有同時增長。”王一鶚談到了現在出海貨物飽和的現狀,其實還沒有飽和,但大明的生產如此增長下去,真的會出現一些讓人無法接受的局麵。
王一鶚之所以得到了這個結論,是大明各地都還在如火如荼的設立各種各樣的工坊,但五大腹地市舶司的白銀流入增速,遠低於工坊增長數量。
大明開海是以商貿為主導的,現在商貿主導這條路前麵是個死胡同。
“陛下,短期內看不出問題來,長期來看,一定會造成一些亂象,密州市舶司已經有商品在庫房裡堆積腐爛,都不肯低價賣出了。”王一鶚發現了一個現象,不止一家倉庫裡的貨物,都已經被蟲子啃咬的千瘡萬孔,但依舊不肯低價賣出。
一麵是物價隨著白銀的流入在緩慢增長,國內商品嚴重不足,價格騰飛,一麵是貨物在倉庫堆積如山,這種現象,看起來非常的矛盾,而且有些讓人匪夷所思。
但它的確真實存在。
朱翊鈞其實可以理解這種現象的出現,大抵就是:把牛奶倒進密西西比河裡,也不肯降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