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把商品在倉庫堆積,把牛奶傾倒在河裡,讓蔬菜瓜果爛在地裡,看作是人性貪婪的問題,本身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推脫,因為人性是惡的,所以這些事兒存在就是合理的,這不負責任。
這是一個成本、風險、利潤、供應、需求、社會資源調控的綜合性問題,單純的把它歸因為人性本惡,是無法解決這個頑疾的,需要正視它,承認它的存在,再想方設法的去緩解它,甚至是解決它。
王一鶚講兩個茶杯放在了桌上,拿來一個茶壺說道:“彆的市舶司,我不清楚,但密州市舶司的確是這樣的,自從市舶司設立以來,在密州周圍形成的產業,都是外貿為主,十二年來,都是如此。”
“長期過分依賴海外厚利而生存,厚利之下,他們對商品在大明之內出售,缺少興趣,因為利潤實在是太低了。”
王一鶚拿起了茶壺倒入一個茶杯裡,哪怕是溢了出來,也不往另外一個茶杯裡麵倒水。
“那麼是不是我們將這個外貿的茶杯拿走,茶壺裡的水就能倒到這個茶杯裡呢?並非如此。”王一鶚拿走了代表著外貿的茶杯,也沒有停下來,而是把茶壺裡的水,直接全部潑到了外麵。
王一鶚這才開口說道:“商貿是逐利的,若是沒有利潤,就沒有驅動力。”
為何寧願把茶壺裡的水潑掉,也不肯降價呢?為何大明的經濟無論如何都不能拿走一個茶杯呢?
王一鶚思索了片刻繼續說道:“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青城縣何四郎是青城縣最大的勢要豪右,他有個工坊,雇傭十裡八鄉的人來做工,生產各種各樣的商品,包攬了人們衣食住行的所有方麵,何四郎顯然不是做善事,這樣,隻有一個茶壺的時候,就會出現無論如何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所有生產的商品如果價值100萬銀,那麼何四郎要拿走20萬的利潤,剩餘的80萬向下分配,這已經是最理想的狀態了,一般情況下何四郎要拿走90萬,往下分配10萬。”
“哪怕是最理想的八二分,窮民苦力們,手中就隻有80萬銀,無論如何都買不完價值100萬銀的貨物,而且,何四郎無論如何也不會把手中的20萬花光,這個時候,多出來這20萬的貨物,就是過剩。”
“對於青城縣如此,對於大明也是如此。”
過剩,不是人們不需要商品,而是因為分配的緣故,市場的總需求小於供應,是生產、利潤、分配、交易多個環節出現了問題,隻有內需這一條腿走路,就是必然會陷入一個死循環。
因為以利潤為主導,就一定會產生過剩,代表市場供大於求,工坊就會減少生產,減少供應進而維持利潤,就會裁員,裁員導致了市場的需求更加萎靡,一步步的走向深淵。
王一鶚用青城縣何四郎的故事告訴陛下,閉關鎖國的最終導向,就是亡國,從經濟模型上來看,這就是必然結果。
張居正聽聞,對著陛下十分鄭重的說道:“閉關,禁海,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天下之事,莫過於四個字,利來利往,需要用外貿厚利,來滿足交易、商貿對利潤的需要。”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過剩導致了浪費。”朱翊鈞回到了問題的最開始,閉關鎖國是不可能閉關鎖國的,開海帶來的許多新的挑戰,需要想方設法的解決。
“其實有個好辦法。”王一鶚思索了片刻說道:“外麵人買不起大明的貨物,大明發行國債,籌措資金,開始擴軍,然後對外攻城略地,吃下朝鮮、倭國、安南,還不夠,就繼續擴軍,東籲、蒙兀兒、大食、黑番國,還不夠就繼續擴,反正沒人能擋得住大明軍。”
一個簡單粗暴的方式來擴大需求,軍事征伐。
大明一共就發行了一期專項國債,五年期的一千萬銀,專門用於綏遠馳道修建和礦山開采,但國債這種籌集資金的方法,很快就被大明的保守派給摁死了。
以王國光和張學顏為首的戶部,認為負債是一種激進的財務政策,是洪水猛獸,哪怕是有實體資產作為支撐的債務,也是洪水猛獸!
第一期為數一千萬銀的國債,是大明攻伐綏遠之後,因為資金不足的無奈之舉,是特例,不能作為一種常見的手段。
任何負債都需要賠付利息,是賠錢買賣!
再加上現在內帑、國帑的白銀堆積如山,不需要籌措資金,所以國債一直沒有再次發行。
槍在手,跟我走,搶,搶,搶!搶不夠就繼續擴,繼續搶,擴大外部循環,擴大需求,堅決用武力手段,推行自由貿易,直到徹底崩解的那一天。
大明似乎也是這麼做的,倭國、遼東、綏遠、西域、東籲,大明四麵開戰,在不斷地對外擴張,但大明並沒有窮兵黷武的發行國債去擴大武裝力量。
“人有兩條腿,經濟也是如此,我們必須要使用強而有力的手段,對內的分配進行調整,同樣也必須要想方設法的擴大外部的需求,這兩條腿都要粗壯,才能撐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王一鶚總結性的對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進行了總結。
兩條腿走路,擴大內需也要擴大外需,擴大內需,是需要在分配問題上下功夫,擴大外需,則是開拓,開拓,開拓。
需求不足是大明開海遇到的第一個瓶頸。
王一鶚喝了口水,才繼續說道:“陛下第二個瓶頸,則是海外流入的白銀,已經很多年沒有快速增長了。”
“大明白銀流入主要有三條,第一條路線是倭國,每年大約為四百萬銀,第二條是大帆船貿易,總計不過六百萬銀,第三條為大明自己的遠洋商隊,以劉吉為船長的遠洋商隊,每年帶回三百
萬銀,因為種種關係,每年白銀流入大約在一千萬兩道一千四百萬兩之間。”
“有的時候多,有的時候少。”
“與之相反的則是,赤銅的數量因為呂宋十二處銅鎮的關係,仍在快速增加,由萬曆九年的1100萬斤,增長到了去年的1900萬斤,而且大明對呂宋方麵的出口,也是隨著赤銅的流入增加,而不斷的增加,規模增速大抵等同於赤銅流入增長速度。”
白銀的流入不僅僅是增長過慢的問題,而是忽多忽少的問題,不像赤銅,總是在增長,可見的未來,也會一直增長。
白銀流入忽多忽少,會產生震蕩,震蕩就會產生投機,就會造成各種社會矛盾,對於極為保守的大明而言,不穩定不如沒有。
王一鶚從密州市舶司談起,說到第二個矛盾也是一個極為複雜的矛盾。
一個很有趣的事實,呂宋因為國姓正茂的經營,生產在增加,需求也在增加,而且增速完全正相關。
呂宋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想解決外需,還是需要大明的傳統藝能,王化。
王一鶚真的很想批評一下泰西的大航海,泰西的大航海給世界帶來了槍炮、病菌、戰爭掠奪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帶去,那些被殖民的地方,除了悲劇就隻有悲劇,除了死亡就隻有死亡,泰西大航海已經一百三十餘年,並沒有讓世界的需求增加。
大明開海十二年,就製造了一個呂宋這樣一個可以稱之為奇跡的存在。
馬尼拉城從一個圍五裡,不過九萬人聚集的城池,變成了現在南洋上耀眼的明珠,人口在萬曆十二年末的丁口普查中,第一次突破了百萬之眾,港口還在快速擴建,從四個泊位擴張到了四十個,仍然不能滿足需求,海堤從0裡,增長到了700餘裡。
四處齜牙咧嘴的大鱷魚和猩猩,都已經慢慢消失不見。
呂宋擁有焦鋼煤鐵廠,還有十二處年產超過百萬斤赤銅的大銅廠,這十二個銅廠,每一處都形成了十萬以上丁口的城鎮,擁有了道路、橋梁、溝渠,甚至還有了學堂。
大明和泰西搞出海,都是為了出海掠奪,起始動機沒有什麼不同,但最後的結果,卻是天差地彆。
王一鶚本來想批評泰西的大航海,後來覺得這是在討論大明的內部問題,批評他人抬高自己,完全沒必要,就沒有多說。
這是大明皇帝八大美德之一:謙遜。
“陛下,這第二個瓶頸,臣以為海外需要寶鈔,大明海外通行寶鈔。”王一鶚不是意見簍子,隻需要看現象,找問題,剖析原因,他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
王一鶚進一步開口說道:“呂宋的海外通行寶鈔,頗為穩定,臣以為可以繼續擴大寶鈔的發行,即便是有可能會寶鈔回流,但也應該從每年一百萬貫提升到五百萬,甚至是一千萬貫的規模。”
“至少也要提供大約等同於赤銅流入等價的寶鈔,這對呂宋而言,非常重要。”
王一鶚沒有大步快跑的意思,政策試點在呂宋,規模從實驗性質的一百萬貫向上擴張到五百萬貫,看似是大跨步,但其實和赤銅流入的數量幾乎相同。
“善。”張居正倒是頗為讚同。
大明不行鈔法,隻行錢法,這件事裡的保守派是大明皇帝,大明皇帝始終擔心寶鈔回流的發生,對這件事的態度過於保守,導致大明鈔法除了在倭國外,從未大規模發行。
“呂宋也需要寶鈔,大明拿走了赤銅,呂宋用什麼去交易呢?要麼扣下一部分的赤銅,要麼截流一部分流入大明的白銀,要麼仰賴大明發行的寶鈔,隻要大明不倒,在呂宋地麵的寶鈔,就會堅挺。”張居正進一步解釋了自己為何會讚同。
皇帝優先考慮腹地,但多少也要考慮下的呂宋地方的切實需求,隨著銅廠的設立,呂宋開始發展,已經不處於完全蠻荒的地方,對貨幣的需求也是極其旺盛的。
寶鈔,就是最優解,而且不必擔心貶值的問題,因為隻要大明在,寶鈔就有本位。
“陛下,白銀流入不能無序,沒有白銀流入得餓死,白銀流入多了也會堰塞,但大明之前缺少調節白銀流入的閥門,而海外通行寶鈔就是那個閥門,如果想要更多的白銀,就多發行一些寶鈔,如果想要減少白銀流入,就可以減少甚至是收回寶鈔,減少白銀堰塞。”張居正進一步闡述自己的理由。
白銀流入速度的快慢,需要自主、可控。
皇帝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內帑堆積如山的白銀,扛著那麼大個堰塞湖,陛下的壓力真的很大,白銀無節製的流入,也會造成許多的問題,有個閥門,就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