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和朱翊鈞一樣不知兵,大明皇帝曾經詢問過戚繼光,靖難之戰,燕王為何能贏,戚繼光被追問了許多次後,告訴了陛下,燕王的確很能打,但主要是朱允炆配合的也好,最終造成了這個結果,事實上藩王造反根本不可能成功。
其實作為大一統帝國的皇帝,朱允炆是無論如何都打不輸的,即便是燕王已經渡江,兵臨城下,也沒有什麼用,因為勤王軍正在向京師趕來,憑借著朱元璋心血,南京的城牆,朱允炆就是頭豬,也輸不了。
朱允炆不知兵是其戰敗的最大原因。
六月初九,在方孝孺的建議下,朱允炆開始了堅壁清野,認為隻要把京師周圍全部搬空,沒有了補給的燕軍,自然而然就退了。
這個想法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就是朱翊鈞也覺得沒什麼問題,似乎遇到圍城之戰,都是如此做,朱棣南下軍兵滿打滿算也就八萬人,啃城牆這種事兒,八萬人遠遠不夠,而朱允炆手中的守城兵力還有二十萬。
若是朱棣、朱高煦真的有必勝的把握,他們就不會同意慶陽公主出城和談了。
戚繼光告訴陛下,事情不是這樣的,越是遇到連敗,人心惶惶的時候,越不能堅壁清野,因為人心思動,士氣不穩定,一旦開始堅壁清野,已經陷入困獸之鬥的軍兵,越是惶恐不安,在執行堅壁清野的時候,就會動些心思,將這些財物,全部占為己有。
而屠城、屠殺,往往都是從縱兵劫掠的開始的。
軍兵們開始在軍令之下搶劫,就會陷入一個必然攀比怪圈,最開始的時候,就隻是拿刀威脅,慢慢的就是用刀架著脖子逼迫百姓交出財物,手段隻會越來越劇烈,絕無可能會收斂,因為你不狠,更狠的人搶的一定比你多。
從拿刀威脅,到燒殺搶掠,隻需要十天,哪怕是再精銳的軍兵,也會變成搶紅眼的暴徒,他們會燒光、殺光一切,甚至是自相殘殺,因為搶了幾日的暴徒是城裡極為富有的人。
無序的殺戮會將組織度破壞的一乾二淨,軍兵將不會聽從任何的軍令,完全靠著貪欲的本能行事。
方孝孺這些儒生是不知兵的,在他們看來,隻需要堅壁清野,就可以退敵,但是守城的軍將們是一清二楚的,在暴力失控的時候,這些軍將們也會危險,連唐中晚期的節度使都會被殺。
而且最重要的是,士氣徹底沒了,都去搶劫了,誰還有心思守城?燕軍是很能打的,從北到南,多少場大戰證明了燕軍的強悍,士氣徹底崩了,還守個屁的城!
朱元璋也絕對沒想到,自己精心打造的應天京師防務,在自己死後僅僅四年,就被破了。
這些個儒生整天喊什麼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你彆光說,你倒是做啊!
在這種情況下,軍將們隻能選擇開城迎接燕王,這便成了唯一的解決方案,投降燕王可能還會活下去,任由城中軍兵劫掠下去,不用幾天功夫,就能搶到大功坊,也就是武勳集中的地方,要麼就是沒人防守的南京,被燕軍攻破。
可能朱允炆點了一把火,把自己給燒死的時候,仍然想不明白,前幾日還對燕王喊打喊殺的軍將們,為何會臨陣倒戈,直接開金川門打開,迎接打了四年的燕王入城。
相反的例子就是於謙於少保在北京保衛戰的時候,出城迎敵。
大家都是京師保衛戰,都是北方來敵。
明堡宗做了瓦剌留學生後,也先在十月份撲倒了京師城下,而於謙的應對方案,不是城牆,而是在城外民舍組織反擊,沒有縱容潰兵、士氣不振的軍兵堅壁清野,而是能把攻城的樹木全部砍伐,再加上城外民舍作戰,釜底抽薪、背水一戰。
在皇帝被俘的情況下,大明打贏了北京保衛戰,甚至還把皇帝給要回來了。
在正統十四年之前,曆史上隻有兩次皇帝被俘的大戰,一次是西晉的晉懷帝和晉湣帝,一次是北宋的宋徽宗和宋欽宗,無論哪一個都沒有打贏對方守住京師,無論哪一個最後的結果都是半壁江山,無論哪一個都沒有將賊酋的腦袋砍下來變成賞錢,但也先的腦袋,最終被阿剌知院給砍了,送到了大明換成了賞錢。
戚繼光跟皇帝說,哪怕是建文四年六月初九的時候,朱允炆也不會丟了朱元璋留給他的江山,直到他聽從賤儒建議,開始在連戰連敗、人心思動、士氣低迷的時候,下旨堅壁清野,才會輸的那麼徹底。
建文四年六月乙卯,燕兵自瓜州渡江,庚申至龍潭,帝令清野,民多自焚其屋舍。
也先都把大明皇帝給俘虜了,攥在手裡想乾什麼乾什麼,甚至讓瓦剌留學生彈曲,效仿當年頡利可汗跳舞的典故羞辱,但最終也先還是把皇帝還給了大明。
朱祁鎮蠢,可大明他強啊。
真的把瓦剌留學生給殺了,誰知道發瘋的大明會乾出什麼。
海瑞第一次到下蜀鎮,是做應天巡撫,那時候他隻覺得這裡是個普通的驛站,對當年發生的事情不熟悉,但陛下廷議詢問戚繼光的時候,海瑞才徹底理解了下蜀鎮發生過的事兒,決定了帝國的命運。
而今天,海瑞再到下蜀鎮的時候,也是頗為感慨,李樂詢問做事沒有底氣,海瑞告訴他,問一問自己,是否對得起百姓,隻要對得起你就有底氣,沒有底氣,陛下也會給你最強而有力的支持。
這就是萬曆朝堂。
“海總憲,為何不對王次輔動手呢?王次輔全身上下全都是缺點,抓著一點,要鬥他不是難事。”李樂有些不解,海瑞為何不對王崇古下手,說海瑞畏懼威權,道爺會從棺材裡跳出來第一個不同意,他海瑞畏懼威權?罵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主兒!
“因
為王次輔,他能乾啊,他賢。”海瑞思考了下,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笑著說道:“就他辦的那些差事,給彆人乾不了,沒了王屠夫,陛下不想吃帶毛豬,恐怕得自己來。”
除了軍事天賦略有些欠缺之外,海瑞對陛下非常滿意,滿分十分可以給十二分,滿意到不能再滿意,多出來的兩分是同情分,把皇帝乾成了磨坊裡的驢,除了太祖高皇帝,沒彆人了。
軍事天賦這種稀缺的東西,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不必過分糾結。
“告訴你個彆人不知道的事兒,王次輔其實不懂土建。”海瑞分享了一個朝堂明公們才知道的小秘密。
“啊?”李樂目瞪口呆,說彆人不懂也就罷了,王崇古居然不懂?
王次輔看不懂土建圖紙?長城鼎建、毛呢官場、皇宮中軸線、佛塔、十王城、五龍馳道、皇家理工學院、正衙鐘鼓樓等等,王崇古乾了這麼多年的土建,他不懂土建,怎麼能做到的?
工黨黨魁居然不懂圖紙,這真的是天下奇聞。
“是啊,他看不懂的,但他聽五經博士、大工匠的話,五經博士們、大工匠們說不能怎麼做,王次輔就會照辦,以前時候,國帑空虛,內帑跑耗子,皇宮鼎建,陛下巡視,要求王次輔用建築垃圾回填,反正埋在地下,節省點土石木方的成本,但王次輔就是不肯。”海瑞頗為感慨的說道:“就是不懂,才能乾好。”
“所以,把王次輔給鬥倒了,誰來乾這些事兒?”
“我也活到這般歲數了,也想開了,我自己清廉,但不能要求彆人和我一樣的清廉,能乾就行了,貪,就貪點吧,能把事兒做成就行。”
到現在皇帝都可惜劉漢儒和範應期,劉漢儒能把三都澳私市經營的那麼好,顯然是個循吏,可惜走了歪路,範應期則是因為牙痛沾了阿片,本來一個很能乾的循吏,就這樣一輩子隻能窩在解刳院裡。
海瑞深吸了口氣說道:“天下沒有那麼多的千裡馬,等待著伯樂,找個能用的人,就已經是千難萬難了。”
海瑞已經變了,他坐視朝中有個大貪官被委以重任,但沒有彈劾,貪一點,無所謂了,就當是潤滑了,人情社會都是如此,海瑞不覺得哪種製度可以避免貪腐這種問題,之所以老上司來求情都不肯放過陳吾尹,其實這裡麵有一個根本邏輯,那就是南衙官僚的普遍默契,造成了南衙的事實性失控。
大明存在密疏製度,這是王崇古專門給皇帝的一個手段,用來行使皇權用的,這製度,就是一部分官員可以直達天聽,真假不用去辯,聽說都行的把各種消息告訴陛下。
但是南衙官僚普遍默契,構建了一道信息繭房,所有人都一致對皇帝、對皇帝的耳目之臣撒謊。
皇帝被欺騙這是封建帝製的常態,下情上達自古就是天大的難事,但南衙搞成這樣萬眾一心,這南衙還是大明的南衙嗎?
這就是海瑞必須死抓著不放的根本原因,他一定要借著這件事,推動南衙的拆分,南衙和北衙的這種離心離德的局麵,不能這麼繼續下去了。
一個大明,兩個朝廷,成何體統?
這是海瑞的未竟之事,當年他第一次來應天府就感覺到了這種離心力,隨著萬曆維新的不斷深入,這種離心力還在增強。
海瑞就待在下蜀鎮哪裡都沒去,就開始專辦陳吾尹的案子,他倒是要看看,這些個賤儒們,怎麼把他這把神劍給折了,要是他自己來,估計現在已經死了,可惜,他身邊的緹騎們,個個都是墩台遠侯、海防巡檢出身,搞情報一把好手,什麼風吹草動都無法瞞住他們的眼睛。
人人配了鐵渾甲的緹騎,將海瑞保護的滴水不漏,彆說刺客、殺手,連隻蚊子都不見得能飛的進去。
在應天巡撫李樂的配合下,海瑞查案的速度極快,隻用了六天的時間,海瑞就查清楚了陳吾尹的犯罪事實,借著煤礦收歸官有貪腐钜萬反倒是小事,大事是附籍。
就是大明軍戶、匠戶,要想讓自己的孩子上個學堂,因為衛所的儒學堂早在正統年間,就已經革除,所以軍戶匠戶的孩子,上學都得附籍,以徐州為例,就是必須在徐州各縣置辦產業,才能附籍。
這本身就是一種慣例,置辦產業可以附籍,也是衛所儒學堂裁革後的普遍現象。
但陳吾尹居然不準軍戶附籍,而且這種做法由來已久,自弘治年間就成為了南衙的一種普遍默契,軍戶們隻能逃所,去往湖廣、河南等地,到這些地方置產附籍,孩子才能讀書。
張居正、沈鯉這種要是出生在南衙,連個學都沒得上,得虧他們一個出生在湖廣,一個出生在河南,要不然這入學的第一大關就卡住了。
沈鯉也是軍戶,祖上沈道興,是張士誠帳下的兵,在潘原明手下當差,這個潘原明是張士誠的老鄉,一起販私鹽的販子,後來投了朱元璋,投降的原因,也記錄的很清楚,就是為了民不受鋒鏑之痛。
洪武四年,沈鯉祖上被安排到了河南歸德府虞城建立衛所,沈鯉家自此去了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