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活了這麼些年,就空得了這麼一個看起來靠譜的想法,真沒彆的了。”徐邦瑞趕忙俯首說道,他真的沒有染指朝廷政務的想法,也沒那個本事,就是屍位素餐這麼多年,才有這麼一條
看上去有些用的建議罷了。
“臣告退。”徐邦瑞的話說完了,也不多打擾陛下,立刻告退。
“馮大伴,替朕送送魏國公。”
徐邦瑞在門前和馮保小聲交談了兩聲,馮保告訴徐邦瑞,他馮保也算是內相,陛下不滿意,他這個內相不會出門送人,而且徐邦瑞提的建議很好,陛下真的很滿意才會兩次強調,不必亂想,好好做事就是,把大刑堂搞好就行。
朱翊鈞拿著徐邦瑞的奏疏,頗為感慨的說道:“徐邦瑞說他自己屍位素餐,朕倒是覺得他其實是想做點什麼,但又不敢做,不能做。不敢做,是怕做了反倒是壞事;不能做,是南衙的風力輿論,不允許他這麼做。”
“他說他讀了矛盾說、公私論,起初朕以為他在糊弄朕,沒想到他是真的讀了。”
“他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乾了什麼,他的猶豫,隻是猶豫武勳要不要參與到政事之中,而不是猶豫這條政令。”
徐邦瑞給了皇帝一本奏疏,裡麵的內容是振武,當下大明京營、水師的軍餉是一年十八銀,這個銀子不算多,也不算少。
但徐邦瑞希望能給軍兵漲點報酬,不過也不是無緣無故的白給。
按照徐邦瑞的想法,有了家室妻妾,並且有一個兒子,每月多給一錢銀;如果有了三個及以上,每個月多給兩錢銀養家。
這個想法,也不是徐邦瑞自己創造的,而是嘉靖年間南衙兵部尚書張鏊首先提出,並且在嘉靖年間推行的。
而這個尚書張鏊,是現在四川總兵官劉綎的嶽父,張鏊也是軍戶出身,和前四川總兵劉顯是世交。
徐邦瑞的父親徐鵬舉在振武營嘩變之中,被人戲稱草包,是因為真的很草包,而振武營嘩變的原因,和浙江九營類似都是減餉,不過振武營的減餉,不是減的軍餉,減的是募補軍士妻室之月糧。
振武營是客兵,就是募兵,軍兵妻室一個月的月糧是四鬥,按照米價折算,軍兵妻室一個月能領二錢銀,這筆銀子真的很多了,在倭患漸止,馬放南山的時候,南京戶部尚書馬坤就奏請革除妻室月糧,這自然引起了軍兵的不滿。
徐鵬舉,在振武營嘩變的時候,夾著尾巴逃了,而後立刻拿出了十萬銀子來懸賞客兵,矛盾進一步激化。
不是南京兵部侍郎李遂出麵撫揖士卒,恐怕真的要鬨出兵禍來。
後來振武營這妻室月糧還是停了,振武營也在一次次的鈍刀子割肉的情況下,逐漸解散。
興文匽武從來不是說說而已,包括陳吾尹膽敢兜售附籍,這些地方性的小手段,就是破壞軍屯衛所的具體實踐,朝中有人鼓噪,地方有人執行,各種各樣的刁難,興文匽武,慢慢的就變成了武備不興,被俺答汗直接到京師騎臉,被倭寇禍害東南。
軍兵們也鬨了,鬨過之後,也無濟於事,滾滾大勢之下,連南衙振武營也成了一個曆史的剪影。
整個過程中,徐邦瑞無法理解父親的決定,振武營滿打滿算才三千人,妻室一個月就二錢銀,一個月支出僅僅六百兩,在嘩變之後,徐鵬舉拿出了十萬銀子來懸賞,平定嘩變,而這十萬兩銀子,能養十二年之久了,隻要不招新兵,這十二年足夠振武營自然消散了。
非要折騰到這種境地,讓所有人都不顏麵儘失?
徐邦瑞最無法理解的就是:父親作為武勳,不為軍兵謀取利益,反而和文官們摻合到一起去,一起興文匽武,興文匽武對武勳有什麼好處?
“咱大明的軍兵,真的是忠不可言啊。”朱翊鈞歎了口氣,就這些興文匽武的手段,放到五代十國,彆說節度使了,皇帝的腦袋都得給你砍掉,告訴你什麼叫暴力失控。
“下章兵部依令推行,這本該是他們該有的待遇。”朱翊鈞決定推行,其實真的沒多少錢,和大明一年一千兩百萬銀的軍費支出相比,妻室月糧真的不算錢了。
“陛下,臣愚鈍。”馮保看了眼張宏,才開口問道:“陛下,這妻室月糧不過二錢銀,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馮保無法理解振武營兵變的原因和整個發展過程,按理說大家都是體麵人,搞得這麼不體麵,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但還是發生了。
朱翊鈞思考了片刻說道:“很簡單,軍餉是賣命錢,不能不給,不給沒人給你打仗,倭寇可不跟你講之乎者也,殺人的時候,可不管你穿沒穿著儒袍,但這妻室月糧絕對不能給,若是給了,軍兵們就能養得起妻子、孩子了,你明白了嗎?”
“臣愚鈍。”張宏再次俯首,陛下說的雲裡霧裡的,張宏好像沒聽懂。
朱翊鈞兩手一談,乾脆把話直接挑明說道:“因為軍兵能養得起妻子孩子,這些孩子讀了書、識了字,日後考取了功名,就抓到了權力,陳吾尹這幫畜生之所以要兜售附籍,不就是這個原因嗎?想儘一切辦法,減少軍戶出身的進士,將權力牢牢的把握在自己手裡。”
“你們看,先生一個漏網之魚,同情軍兵遭遇,提出了富國強兵的新政主張,這考成法鬨得百官如坐針氈,哀鴻遍野。”
“無論如何,都不能鼓勵軍兵生孩子,絕了嗣,斷了種,再好不過,這就是咱們大明讀書人的絕戶計,這就是興文匽武。”
馮保立刻俯首說道:“陛下,臣不解,這讀書人想興文匽武,臣明白了,但這興文匽武久了,北虜來了怎麼辦?倭寇來了怎麼辦?”
朱翊鈞差點被氣笑了,連連擺手說道:“怎麼辦?涼辦!怎麼辦?朕怎麼知道怎麼辦,讓朕跪下磕頭,納貢苟安,咱大明也做不到不是?所以,直接亡了唄。”
這倆大伴,又在跟皇帝
玩心眼,不過朱翊鈞倒是不在意。
“臣明白了。”馮保和張宏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哪裡不懂,他們很懂很懂!他們就是故意一唱一和,讓陛下自己說出來,而且陛下呢,心知肚明,這點小把戲,瞞不住陛下。
倆太監天天在皇帝耳邊念叨這些文官的不好,念叨的久了,陛下也煩,不如讓陛下自己念叨。
“不行,一個孩子一錢銀,三個孩子兩錢銀,這不合理啊,兩錢銀養不了仨孩子啊,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得加點,一個孩子一錢銀,兩個兩錢,三個三錢,這樣一來,就合理了。”朱翊鈞拿起了徐邦瑞的奏疏給出了自己的意見——加錢。
他當然知道軍兵是有軍餉的,大明軍兵的軍餉絕大多數都是養家糊口,他就是找個理由加錢而已。
生,狠狠地生!
徐邦瑞的這個辦法,就是鼓勵軍兵們生孩子,娶媳婦生孩子多一錢銀的軍餉,生三個給兩錢銀。
這人多了,再加上京營、水師的三級學堂,如此之下,大明軍戶出身的進士就會增加,至少能夠阻擋一下興文匽武的滾滾大勢。
也不用考慮子生孫、孫生子的問題,這軍兵一個蘿卜一個坑,誰當兵誰享受待遇。
如此一來,大明皇帝的基本盤,算是完全確定了下來。
萬曆十三年四月十五日,拆分南衙開始偷偷摸摸的進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西安門外的公審給吸引了,大明皇帝朱翊鈞在南衙的第一次公開露麵,就是公審。
陳璘、李樂等人,將西安門修繕了,煥然一新,算是沒有給衙門丟臉,畢竟這麼大個城門樓子破敗不堪,讓大明百姓看了,嘲笑朝廷窮,讓外國的使者看見,友邦驚詫了。
“開始吧。”朱翊鈞坐定之後,宣布公審開始。
烈日當空,晴空萬裡,今天老天爺格外的給麵子,晚春初夏的陽光,灑在大地上,城牆上,旌旗招展,隨著皇帝下令,鼓聲和號角聲響起,南京都察院總憲袁洪愈捧著聖旨走出了西安門,來到了大刑堂之上。
刑堂是露天的,本著節儉的美德,刑堂看起來有點簡陋,但足夠的莊重,而刑堂之下,坐滿了大明南衙的百姓,一共三千百姓被遴選,其中軍兵有三百人之多,剩餘兩千七百人,都是窮民苦力,而不是勢要豪右。
“帶人犯!”袁洪愈將聖旨放在了桌上的架子上,抽出了一張令箭,扔在了地上,開始了今日的公審。
徐邦瑞不需要做任何事,他就坐在那裡就行了,一切都由袁洪愈負責。
袁洪愈看著台下一共十七名案犯,歎了口氣,不是同僚一場、兔死狐悲,而是歎他們不聽勸,袁洪愈到南衙後,不止一次提醒過他們,做什麼都不要太過分了,皇帝不是那麼不近人情,你做的但凡是不那麼過分,大明皇帝也懶得理你。
你貪點拿點,不算大事,你非要把自己搞成反賊,就是這等下場。
“戴鳳翔、舒化,海總憲都懶得理會你們,當年的事兒,也過去了,你們非要再搞一次刺殺,事情也才走到這一步,自作孽,不可活啊。”袁洪愈看著跪在地上的戴鳳翔和舒化,帶著一些感慨的說道。
海瑞來了,就躲遠點唄,反正海瑞是個君子,還能追殺他們?但他們怕,怕海瑞報複他們。
以己度人,戴鳳翔和舒化絕對不會罷休,所以他們認為海瑞也不會罷休。
“帶人證。”袁洪愈不再多說,開始審案。
書證、口供等被抄寫了三百份,在台下百姓之間宣講,緹騎們宣講結束後,袁洪愈才會進行下一步,整個過程非常的嚴謹,所有的物證,都會由緹騎捧著展示,整個過程有條不紊,是非黑白一清二楚。
“陛下,百姓的情緒有點激動,還是快點結束為宜。”王崇古一直在四處查看,他認為公審很好,但不宜時間太長,百姓已經紅了眼,目光有點想把刑堂上的人渣,給生吃了。
再按照既定流程繼續,恐怕會鬨出亂子來。
海瑞,就是百姓心中那個青天大老爺,他們今天才知道,青天大老爺的妻妾死了,大老爺也差點死了。
“王次輔所言有理,宣判吧。”朱翊鈞點了點頭,他自詡冷靜,但看著那些人證物證書證,恨不得跑到刑堂,把這十七個人渣挨個剁了!
都是來到人間當人的,他們讀了那麼多書,反而當了畜生!
“戴鳳翔今日押解入京,入解刳院,舒化、陳吾尹等一乾人犯,斬立決!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都察院左都禦史袁洪愈判,奏聞朝廷,秋後問斬!”袁洪愈在小黃門傳達了最高指示後,立刻宣判。
百姓們的情緒已經到了臨界點,再展示證據,恐怕真的有人要爬上刑堂了。
戴鳳翔的罪責是解刳院雅座一位,舒化這些貪官汙吏是斬首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