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比朱翊鏐好說話,大多數時候的確如此,但一旦有人突破了底線,朱翊鈞就會比潞王還要不守規矩,這一點,一次次的政治鬥爭已經證明。
皇帝不講規矩的時候,對於百官,就是天塌了。
朱翊鈞盤點了整個案件的過程,發現了一個南衙官員的特點,就是他們特彆喜歡找個替罪羔羊,用海瑞的話說,這都是老手段。
試圖用一個、兩個替罪羔羊,承擔起所有的罪名,給所有人一個交代,從本該一死了之的菜農,到生藥鋪的單文,再到戴鳳翔,全都是替罪羔羊。
皇帝不是這麼較真兒的話,或者比較軟弱的話,這件事就止於菜農,或者止於單文了,一如當初的王景龍,一如當初的高拱,萬曆元年正月的刺殺案中,王景龍和高拱都是替罪羔羊。
大明皇帝要公審舒化、戴鳳翔以及一起集資的七個官員,除此之外,還有前徐州知府陳吾尹,以及公然兜售買賣礦產,以權謀私、兜售附籍、為難軍戶的七個反賊。
公審,朱翊鈞也乾了,這樣一來,也沒有人能再挑剔潞王了。
“臣徐邦瑞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魏國公徐邦瑞到了南湖彆苑覲見,頗為恭順。
“愛卿免禮,坐下說話。”朱翊鈞笑了笑說道,他對大明武勳並沒有過多的要求,隻要不搗亂就好,這次徐邦瑞就做到了不搗亂,在大明水師從鬆江府至南衙,接管防務的時候,徐邦瑞就沒有任何的不滿,拱手相讓。
“南衙的賤儒指望著愛卿能夠不讓大明水師接管,但愛卿倒是爽利,沒有任何的猶豫,朕甚是欣慰。”朱翊鈞直接開口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素來如此,有話直說,猜來猜去的還容易猜錯。
徐邦瑞俯首說道:“陛下盛讚,臣受之有愧,實乃仰祖宗之德,臣有家訓,國公府與國同休,國在,國公府才在,臣前些日子研讀矛盾說、公私論,看到了元輔說:管子曰:以家為家,以鄉為鄉,以國為國,以天下為天下,恍然大悟,茅塞頓開,對家訓理解更深一層。”
“有國才有家。”
《管子》是雜家,其著作思想有儒、黃老、法家,也有兵家、縱橫家、農學家等等。
和儒家提倡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完全不同,按照儒家的說法一切都要先修身,而按照管子的說法,那就是國和家密不可分,並不是需要明確切割的概念,是一個包含和被包含的關係。
管子這話,其實就是一種質問,你不以家為家,以國為國,認彆人的家為家,認彆人的國為國,你怎麼修身?修出來的都是錯的。
“愛卿還看矛盾說和公私論嗎?”朱翊鈞笑容更加燦爛的問道。
“臣這也是閒來無事,和專門治學的書生不同,就是感興趣才看一看,感悟不深。”徐邦瑞趕忙解釋,他沒有研究的非常透徹,就是簡單的看了幾十遍而已,作為國公,把握政治風向,就是他的職責。
至於政治鬥爭?英國公張輔已經用自己的例子證明了,武勳是鬥不過這些讀書人,文官就是專門乾這個的。
隻要不謀反,再大的風也吹不到他們國公府家裡。
“很好。”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敲動了下,才開口說道:“愛卿,朕有件事要交給你辦,大功坊外搭了個大刑堂,就在愛卿家門口,愛卿是知道的,這是要公審,不知道愛卿要不要主持這個主審?沒什麼需要做的,坐在那兒就行。”
“臣遵旨。”徐邦瑞也沒有猶豫,立刻就接旨了,也沒有什麼不情願,他早就做出了選擇,不是這次接管防務,而是在更早之前,還是宋儀望在南衙做巡撫的時候,徐邦瑞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宋儀望在南衙推行清丈法,那時候南衙勢要豪右百般不願,徐邦瑞作為魏國公,帶頭讓宋儀望領著人清丈了自家田畝,而且這些年,他在偷偷摸摸的執行還田的政令,將田畝交給衙門,換取船引。
船引是個好東西啊,就是不自己下洋販賣,光是賣船引,一張船引一年都得一萬兩銀子了,可比在土裡刨食兒要強得多。
徐家一門兩公爵,北衙定國公、南衙魏國公,能在洪武、建文、永樂年間的劇烈動蕩之中,仍然存續,家訓肯定是有點東西的。
田畝換船引,也算是審時度勢,還能趁著開海的東風,大賺特賺。
皇帝讓他主持公審,又不是讓他研判法律條文,就是以南衙最大勢要豪右的身份,做出表態,支持皇帝的決策。
“臣就是有些擔心,王次輔會不會以為臣越俎代庖,手伸的太長了些,若是這心裡擰了疙瘩,恐怕略顯不妥。”徐邦瑞說出了自己的擔心,王崇古會不會覺得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被魏國公給占了去?
這要是擰出疙瘩,甚至是結了仇,就得皇帝出麵調停了。
“那倒不會,王次輔釣魚去了。”朱翊鈞說起這個就是一臉的難繃,南巡說好的休假,結果其他人都在休假,就他皇帝忙的腳打後腦勺,看完奏疏還要接見朝臣,還要辦案。
“啊,釣魚?”徐邦瑞隻知道張居正和戚繼光釣魚了,王崇古也釣魚去了?
釣的真的是魚嗎?恐怕是人。
元輔、大將軍、次輔,這多好的目標,一旦將他們做掉,大明皇帝立刻丟了左膀右臂,一如當初世宗皇帝沒了張璁。
朱翊鈞搖頭說道:“他們一條魚沒釣上來,不是沒魚,那邊魚很多,大抵是平日裡不釣魚,所以不會吧。”
不是一語雙關,是真的沒釣到一條魚,王崇古都急眼了,要抽水!
南衙這魚不識趣,不會自己主動蹦到魚護裡,駱思恭買了
很多魚扔進了龍潭裡,但三位大老爺,愣是一條沒釣到。
獅子山是個古戰場,朱元璋建閱江樓是因為獅子山好觀察敵情,而戚繼光選擇獅子山釣魚,也是因為這裡好觀察敵情,大明京營已經從浦口渡江,就駐紮在龍江造船廠之外,一旦南湖彆苑有情況,京營可以最快馳援。
戚繼光是有準備的,當然他不覺得賤儒們會喪心病狂到襲擊京營所在的獅子山,人的命畢竟隻有一條。
這三位在龍潭釣魚,沒有釣到魚,也沒有釣到人,主打一個空空如也,氣急敗壞。
“陛下,新政挺好的,臣支持,拆分南衙,臣也讚同,不瞞陛下,臣幼時,家母每到冬季就唉聲歎氣,歎民生多艱,一到風霜雨雪,一斤煤、木炭、木柴,就要賣到一百文,一斤柴才多少,就要一百文!一群畜生東西!”徐邦瑞說的咬牙切齒。
他是真的恨。
徐邦瑞的童年並不幸福,他是庶長子,母親也不受寵,而徐邦瑞的父親徐鵬舉,更喜歡小妾鄭氏的兒子徐邦寧,並且徐鵬舉賄賂嚴嵩、嚴世蕃,一番活動之下,小妾鄭氏一躍成為了魏國公夫人,而鄭氏的兒子徐邦寧繼承魏國公的爵位,看似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嘉靖年間,南衙發生了振武營兵變,魏國公徐鵬舉被朝廷追責,連帶著鄭氏的魏國公夫人封號,被一起褫奪了,這一下子,大家都是庶子了,而徐邦瑞是長子,最終承襲了魏國公的爵位。
所以徐邦瑞還不是一般的天生貴人那樣,不認識五穀雜糧,因為父親的偏愛,導致他生活雖然算不上困苦,但自小也是精打細算過活。
徐邦瑞記憶最深的就是,小時候母親的歎息。
徐邦瑞頗為感慨的說道:“現在,一斤煤隻要十文,就是風霜雨雪的天氣裡,也隻要十二文一斤,這已經是極其便宜的了,百姓囤煤也算是輕鬆了許多。”
如果他年少時候,也有萬曆新政,也有十文一斤的煤,想來,母親就不會那麼頻繁的歎氣了。
“衣食住行,皆為邦本。”朱翊鈞對徐邦瑞的選擇,是非常非常滿意的,至少徐邦瑞沒有跳出來成為阻止新政的阻力,這是好事。
徐邦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樣,趕忙說道:“陛下,最近鬆江豪商孫克弘,拿出了五萬銀,來推廣牛痘法接種,臣起初也是將信將疑,這一個小小牛痘,就能把這疙瘩瘟神給降服了?”
“孫克弘在鬆江府弄得風生水起,恰好這冬春交替,正是鬨瘟疫的時候,這青浦縣就鬨了天花,這牛痘果真是神奇無比!若不是有軍兵接種,處置得當,不知道得鬨出多大的亂子來。”
“陛下,臣願意拿出五萬銀來,在南衙推廣牛痘法之事,還請陛下成全。”
“好好好,理當如此。”朱翊鈞帶著一絲微笑的回答道。
孫克弘喜歡往鬆江海事學堂砸銀子,主要是為了結下善緣,海事學堂的舟師上完了學,在選擇船隻的時候,會對鬆江遠洋商行有天然好感,這海事學堂越來越穩定,不需要那麼多銀子讚助了,孫克弘現在開始用彆的法子,給衙門送銀子了。
我給你申時行銀子,你申時行指定不要,甚至還有可能惡了申時行。
惡心誰呢?就拿銅臭味的銀子考驗朝廷命官?在清流眼裡,這就是羞辱。
但用銀子推行牛痘,你申時行總不能拒絕吧,而且這些都是你申時行的政績,也不求申時行能幫襯什麼,但隻要申時行在鬆江,甚至入了閣,就可以嚇到一些宵小之輩,不敢對他們孫家用什麼惡劣的手段。
孫克弘用銀子給申時行的鋪路,申時行不提供庇護,但提供威懾,這算是行賄嗎?
至少在海瑞的定義裡,這不算行賄。
徐邦瑞不是突然想起來,而是早有準備,他這也是慣用的套路,獻祥瑞。
他徐邦瑞搗鼓不出什麼祥瑞來,就拿銀子出來推廣牛痘法,也算是生民有功。
“賞。”朱翊鈞伸了伸手,讓馮保早就準備好的賞賜,賞給徐邦瑞。
其實沒多少東西,就一百銀、國窖五瓶、麒麟大氅一件,再無其他,但就這麒麟大氅,就是徐邦瑞最迫切想要的東西,這玩意兒雖然不能當免死金牌用,但能當腰牌用,這能證明,他徐邦瑞是陛下的人。
在開海的東風裡,魏國公府賺了很多很多銀子,拿出來一點,討陛下歡心,總比被陛下抄家了強吧。
正聊的起勁兒,忽然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因為徐邦瑞這次是真的有點猶豫,欲言又止了老半天,朱翊鈞也不急,等徐邦瑞自己權衡利弊得失,想明白了再開口就是。
徐邦瑞最終還是拿出了一本奏疏,遞給了馮保說道:“陛下,臣愚鈍,這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臣有個想法,寫成了奏疏,還請陛下過目,若是不妥,還請陛下就當沒看到,給臣留一份情麵。”
“朕來看看是什麼。”朱翊鈞拿起了奏疏,仔細端詳了起來,他看完之後,看徐邦瑞更加和善。
“你的這個想法很好,朕打算廷議之後,再做定奪,朕先收著奏疏。”朱翊鈞肯定了徐邦瑞的提議,並且給出了明確的消息,這奏疏會走流程。
“愛卿若是有什麼好的想法,儘管說來聽,真的不合適,也不會推行,哪怕是朕有想法,也要過廷議的,一人計短眾人計長嘛。”朱翊鈞試圖從徐邦瑞身上再撈點想法出來,因為這本奏疏的內容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