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龍十分肯定的說道:“他們懶惰,他們狡詐,他們偷奸耍滑,他們甚至偷竊!自由的市場裡,總是會給到每個人公允的價格!他們窮不是我們讓他們變窮,而是他們自己在市場裡的價格,就是如此!”
李贄歎了口氣,無奈的說道:“這個市場既不自由,也不公允,勞動力和勞動時間成為了一種商品,被肉食者殘忍的朘剝著利益,沒有公允,哪來的自由。”
這場聚談到這裡,已經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
高攀龍和林輔成、李贄誰說的對?其實沒有對錯,就看立場如何。
林輔成和李贄同情窮民苦力,他們的自由學說麵向的是所有人,人人可以成聖,而高攀龍這些江南士大夫鼓噪的自由說,受眾是肉食者。
“陛下,得走了,出了點意料之外的狀況,鬨罷工呢,要不先回南湖彆苑?”馮保在皇帝耳邊低聲的說道,他剛從小黃門那兒收到了消息,匠人突然開始上街了。
朱翊鈞點頭站了起來,走了兩步忽然回過神來,看著馮保問道:“你說出了點什麼狀況?鬨罷工?”
“對。”馮保一看就知道皇帝這是看熱鬨的勁兒犯了,立刻馬上說道:“陛下,這次陣仗有點大,要不先回去?”
“陣仗大好啊!給朕找個安全點的地方看熱鬨。”朱翊鈞不打算給緹騎們找麻煩,所以選擇了找個安全點的地方看熱鬨。
馮保一臉為難的說道:“陛下,要不先回南湖彆苑吧,眼下,福禧樓隻有兩百名緹騎,臣擔心出問題。”
“兩百緹騎足夠了,兩百名緹騎,都夠朕打穿南京城了。”朱翊鈞看了馮保一眼,馮保越勸,他越是不肯走了。
這裡麵有事兒。
上海縣崇義坊宏源大染坊,工匠和工坊主們鬨了起來,大明朝廷最後的處置,偏向了工匠,自那以後,這南衙因為白銀流入的勞資矛盾,就有了先例,當不給工錢,甚至工錢給的不夠的時候,這罷工自然而然的就多了起來。
福禧樓五棟樓,在正北方向的五層樓都可以徹底關閉,朱翊鈞直接去了那座樓,居高臨下看熱鬨。
這次鬨起來的工坊,不是染坊,也不是哪個工種,而是超過了數千人各行各樣的匠人,來到了街上,朱翊鈞看了一會兒,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兒,匠人們都聚集在了福禧樓門前。
到這個時候,朱翊鈞終於品出味兒來了,這是衝著自己來的!
“早就知道是衝著朕來的,所以要讓朕趕緊走?”朱翊鈞看著馮保有些疑惑的問道。
“自從陛下到了南衙後,就一直有人想要哭駕,李樂和海瑞處理了一部分,也不是處置不當,但問題是人實在是太多了,臣聽到的消息,有人說陛下在福禧樓,匠人們就趕了過來。”馮保不敢欺瞞皇帝說了實話。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他大概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但事情原委不重要,現在處理好眼下的事情,才最重要,他點頭說道:“來得好。”
“陛下,要不避一避吧。”馮保還是覺得繼續留在這裡實在是太危險了,群情激奮,一旦有人動手,激化矛盾,事態就絕對無法控製了,到時候,麻煩就大了。
倒不是危險,因為拷餉,京營就在城中。
隻要陛下從福禧樓離開,哪怕是真的有了流血衝突,那也不會影響到陛下的聖明。
“組織這些工匠來到朕麵前,背後那些糟糕的家夥,就是想看朕出糗,他們就是想看朕狼狽的回到了南湖彆苑,造反是不敢的,鼓噪風力輿論,吵不過朕養的筆杆子,這些南衙的肉食者們也不是要逼宮,更不是要逼朕就範,想讓朕吃一記回旋鏢而已。”朱翊鈞笑著說道。
皇帝的南湖彆苑是行宮,行宮的周圍,全都是這些人的眼線,也不是要乾什麼,就是要知道皇帝去做了什麼,防止出現什麼猝不及防的意外。
微服私訪?不過是一場該配合演出時沒有視而不見的表演。
南衙畢竟不是北衙,北衙的肉食者們其實也清楚,但都默契的沒有打擾皇帝的雅興罷了。
宏源大染坊的案子裡,大明皇帝站台了窮民苦力,現在是時候,讓皇帝知道知道,到底造成了怎麼樣的影響,親自麵對一下這些憤怒的匠人們,也體會體會他們的苦,也讓皇帝,早日認清楚皇帝也是統治階級、肉食者的一部分,是窮民苦力的敵人之一。
皇帝是可以隨時脫身的,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南衙的肉食者們,就是想看皇帝狼狽的逃回去的樣子,但朱翊鈞偏偏不遂他們的願,就是不走。
想讓朕吃回旋鏢?沒門!
“陛下。”馮保一臉為難的還想繼續勸,大明養了那麼多的官員,陛下不必自己親自下場,在泥潭裡打滾。
朱翊鈞擺了擺手,笑著說道:“朕不怕大明的百姓,你看到了嗎?工匠來的時候,都是手無寸鐵,兩百名緹騎在福禧樓,足夠保證朕的安全了,你看那邊,是應天府的衙役們,朕即便是在這座五層樓裡不出去,朕也是強勢的一方。”
“這種群情激奮,都是越捂事兒越大。”
“要去請海總憲來嗎?”馮保試探性的問道,皇帝不走,馮保隻能想更多的辦法。
海瑞在南京的招牌實在是太響亮了,隻要海瑞在,這場麵再大也亂不了,聚集起來的匠人,顯然是有些訴求,隻要有訴求,海瑞就可以安撫群情激奮的百姓,海瑞的承諾,南衙的百姓還是非常認可的。
“去請吧,不過也是請海總憲來做個見證,朕親自處置。”朱翊鈞卻不是很在意的說道:“把門打開吧,讓緹騎把長短兵
收起來,不要傷著匠人。”
“趙夢佑,你現在就下去,讓門外的匠人們,找三個說話管用的人,到門外候著,朕一會兒親自過去看看。”
“臣遵旨。”馮保見實在是勸不動,還是遵旨行事,他派遣了小黃門去找海瑞和戚繼光去了。
“陛下,戚帥到了。”張宏匆匆的走了進來,戚繼光領了一個騎營兩個步營駐紮在南京城內,因為拷餉的事兒,戚繼光率領的京營處於枕戈待旦的戰備狀態,這邊剛有了點苗頭,戚繼光就直接調動了足夠的兵力趕來支援。
戚繼光來的極快,即便是不用平叛,也可以維持秩序。
“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戚繼光一身戎裝,急匆匆的走了進來,看到皇帝陛下安然無恙,鬆了口氣,趕忙俯首見禮,隻要皇帝沒事,一切都好說。
“戚帥要勸朕回去嗎?”朱翊鈞好奇的詢問戚繼光的意見。
“陛下不能避,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哪裡都能去,避不得。”戚繼光十分明確的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陛下已經是少壯天子了,沒人能阻攔陛下做什麼了,皇帝躲了,這新政也沒必要繼續推行了。
“好。”朱翊鈞笑了笑,開始囑咐馮保具體展開部署。
南衙的肉食者以為大明皇帝不會見工匠,畢竟皇帝是九天之上,但朱翊鈞有著豐富的接見匠人的經驗,他知道該怎麼麵對這些匠人,見外官、耆老這個自洪武年間傳下來,到了正統年間就已經沉睡的祖宗之法,讓朱翊鈞知道該如何麵對窮民苦力。
朱翊鈞交代的非常細致,他讓人把門打開,讓趙夢佑先去讓匠人推薦話事人,與此同時,整個福禧樓的所有椅子都搬到了門前,除了三個直接麵對皇帝的話事人之外,另外還要找到各行各業的三百人,作為旁聽,出席這次會麵。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光明正大。
如果沒有這三百人的旁聽,很容易製造出一種皇帝和工賊們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密約,但有了旁聽,就有了見證。
同時應天府的衙役也到了,這些衙役,要維持人群的秩序,防止出現不必要的流血事件。
朱翊鈞的命令如同流水一樣從福禧樓傳到了應天府,傳給了各個衙役,這是皇命,無論是過度執行還是執行不到位,都可能麵臨天子的雷霆之怒,這絕不是某個具體衙役能夠承擔的起的罪名。
大明皇帝整理了一下衣冠,大踏步的走出了福禧樓,來到了福禧樓門前,坐在了搬來的龍椅上,看向了門前的長街上,人頭攢動,朱翊鈞揮手說道:“宣大把頭覲見吧。”
三個大把頭,兩男一女,這個女子出現,是讓朱翊鈞格外意外的事兒,而後三百名旁聽的各行各業的大把頭,也一起入場,整個過程井然有序。
“草民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工匠們忐忑不安的來到了福禧樓門前,顯然沒有經過訓練,聲音並不是整齊劃一。
“免禮,坐下說話。”朱翊鈞再揮動了下袖子,笑容頗為和煦的說道:“莫緊張,坐。”
三個大把頭看見了離皇帝隻有不到一丈的椅子,一時間愣著誰都不敢坐,他們去告官,都是磕著頭,頭抬一下都怕大刑伺候,這麵聖,不僅可以免禮,居然還有座位,一時間誰都不敢坐。
“坐下說話就是。”朱翊鈞也不急,他也沒讓彆人去嚇唬,而是靜靜的等待著三人坐下。
這是一種姿態,對話的姿態,跪著說話,是說不明白的。
朱翊鈞一直等著猶豫的三人落座,才開口說道:“咱登基這麼些年,也是愧對先生和戚帥,文不成,武不就,這文考不中進士,武領不了兵。”
“但有一事兒,咱還是很自豪的,咱種地厲害呢!你們現在吃的紅薯,都是寶歧司育種,咱親自參與的事兒,這裡麵就有朕的育種,這些年,也就這點事,值得咱炫耀一番。”
“你們有什麼想說的,儘管說,咱能辦就辦,辦不了就記下來,日後咱一定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