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克弘也在趕往新港的路上,他受邀參加國朝大典閱艦式,送邀請函的是鬆江鎮提督內臣張誠,張誠非常明確的告訴孫克弘,這份邀請是大明皇帝欽點的,對這次擠兌潮中,中流砥柱一樣的鬆江遠洋商行進行了點名表揚。
這是一種來自皇帝陛下的親自肯定。
但孫克弘心情卻是五味陳雜,他很少出席詩會、酒會這樣的公眾場合,因為他的腿是斷的,無論走到哪裡,他都得被人推著,這種殘缺,讓他對這種公共場合非常抵觸,但陛下親自邀請了他去參會,他又非常興奮,至少自己做的,陛下都看得見。
孫克弘的投獻是極為徹底的,其實就是在報恩,徐階被陛下手刃了,孫家現在的一切,都是陛下清算徐階後,乘著開海的東風才有的。
脫離了大明這片土地,他孫克弘不過是個孫瘸子罷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孫克弘想從轉椅上爬下去,給陛下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禮,這很不體麵,非常的狼狽,對於鬆江府一霸而言的孫克弘而言,他要極力避免這種狼狽的模樣被人看到。
孫克弘是舉人,同樣也是朝廷任命的遠洋商行的商總,這個商總不是個官位,是個吏員,但也是可以稱臣的。
孫克弘還沒動,就被馮保給攔住了,馮保笑著說道:“陛下有旨,孫商總身體不便,見官、覲見一律免跪。”
孫克弘呆滯了下,俯首說道:“臣,叩謝皇恩。”
“孫商總,不必緊張,這閱艦式還沒開始,朕想著閒著也是閒著,就宣你過來說說話,鬆江府地麵要感謝孫商總啊,朕聽魏國公徐邦瑞說,前段時間,孫商總拿出了五萬銀來推廣牛痘法,這可是大功德的好事。”朱翊鈞和孫克弘說起了舊事,緩解孫克弘的緊張情緒。
鬆江府的物價比較貴雞蛋一斤二十四文,也就是說,孫克弘買了近一百五十萬斤的雞蛋,放在惠民藥局,接種牛痘就送一斤,鬆江府的牛痘種植法才徹底推廣開來。
“也都是商行的東家們攢的銀子,不是臣自己拿出來的,這牛痘法,果真是厲害啊,蘇州府太倉六月份鬨起了疙瘩瘟,但因為那邊也接種了牛痘,才沒鬨起來。”孫克弘由衷的說道。
鬆江府的人員流動極大,甚至比北衙的人員流動性還要大,比如四川的商賈都會乘船順流而下到鬆江府做生意,而海外的船隻也都在鬆江府停泊,鬆江府二百七十萬丁口,若是真的鬨起天花來,其後果,孫克弘想都不敢想。
“陛下,每次鬨疙瘩瘟,都要死不少人,今年卻鮮有聽聞了,皆仰賴聖德。”孫克弘頗為誠懇的說道。
對於鬆江府而言,大明皇帝的恩情,就隻有開海嗎?不,還有牛痘法。
朱翊鈞和孫克弘聊了很多,孫克弘倒是很健談,能聊的內容很多,比如海外舶來糧對鬆江府糧價的影響、棉布生意的規模、海商對鬆江府港口的泊位需求、鬆江府在海外洋山島營建了一個新的港口等等。
“這個洋山港的情況,是朝廷對不起鬆江地麵了。”朱翊鈞對洋山港的營建是有些歉意的。
萬曆九年,汪道昆還在鬆江府的時候,建議營造一個洋山港,給大明海船停泊使用,當時朝廷的意見是不行,因為綏遠馳道修建在即,朝廷沒錢了,王國光當時跟鬆江府說,要建自己建,朝廷一文錢沒有了,還問民間借錢,已經夠丟人了。
鬆江府有迫切的需求,因為鬆江府港口已經堵船了。
後來,鬆江府就自己建了,朝廷沒錢,鬆江府有,鬆江府拿了一百二十萬銀直接開建,現在已經營造好了洋山港和洋山鎮,事實也證明,洋山港真的非常有必要,因為建好之後,洋山港也是人滿為患,小小的洋山島,居然有二十餘萬人,比腹地一個縣的人都要多,船帆可謂是遮天蔽日。
朝廷那時候比較擔心,洋山港和雙嶼一樣成為海寇的聚集地,做了保守決策,結果完全是朝廷想多了,洋山港並沒有變成海寇的聚集地,反而極大的增加了鬆江府的海貿吞吐量,為大明經濟注入了新的活力。
洋山市舶司和督餉館,隸屬於鬆江市舶司,每年一共能給朝廷超過四十萬銀的抽分稅,朝廷一分錢沒花,等於朝廷白嫖了鬆江府的洋山港。
“陛下,國策是海陸並舉,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綏遠打下來守不住吧?鬆江府也需要綏遠的煤和堿麵,這是海外無法舶來的貨物。”孫克弘倒是不覺得朝廷有什麼過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綏遠打下來放棄掉,實在可惜。
這海外舶來的不確定性極大,哪有穩定供應的內地原材料來的穩定?
“那商賈們營商之中有什麼困難嗎?”朱翊鈞詢問著商賈們的訴求,士農工商,都是國之柱民,都是國朝的柱石,輕商文化嚴重的大明,商賈們的意見,很難順暢流轉到皇帝耳朵裡。
“有,大明水師得擴軍,最起碼還得十萬水師,才能勉強夠用。”孫克弘麵色頗為沉痛的說道:“陛下,遠洋商行最危險的一段路,就是從舊港宣慰司馬六甲城去西洋,葡萄牙第烏總督府和果阿總督府總是襲擊大明商隊。”
“但去蒙兀兒國運棉和硝石,那邊又是必經之路,當真是苦不堪言,把果阿總督府和第烏總督府消滅,大明的商船就可以順利通行了。”
“擴軍嗎?”朱翊鈞嘖嘖稱奇,大明海商最大的訴求,居然是擴軍,擴軍來保障大明商船的自由貿易,這聽起來不難理解,邏輯上很正確,隻是讓朱翊鈞覺得有點怪。
“早晚都得擴軍,不如早擴。”孫克弘非常肯定的說道,他的訴求很簡單,一個很小的目標,消滅第烏、果阿總督府。
武裝商船當然有點用,但武裝商船再怎麼武裝,也不是戰船,麵對葡萄牙設立的兩個總督府,也是有點捉襟見肘。
還有,每年光是損失的關稅,都讓孫克弘極為痛心,白花花的銀子都給了洋人,那不是作孽嗎?不如給了水師軍兵,讓他們把西洋的營商環境好好整理下。
大明市舶司管理是極為嚴格的,索要賄賂的督餉館吏員當然有,但情況絕沒有番夷那麼的窮凶極惡,和大明領海之內的營商環境一比,大明領海之外實在是太差了,急需要大明水師來進行宣威。
孫克弘當真是聲淚俱下的描述了一番被洋人索賄的場麵,那嘴臉真的是貪得無厭。
“朕會留意的。”朱翊鈞沒有給出承諾,是否要擴軍,還要仔細研究才是。
孫克弘走後,申時行嘖嘖稱奇說道:“陛下,可不能被孫商總給騙了,你看他聲淚俱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前些日子,果阿總督府的總督,派了使者,可是告了孫商總一狀,商行的船,仗著船大炮多,在西洋橫行無忌。”
“這?”朱翊鈞一愣,他還真的不知道這個情況,光聽孫克弘說,好像海商在西洋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但看申時行的說法,似乎事實並非如此?
誰搶誰?這是一個問題。
在西洋(印度洋),大家都是仗劍行商,那就是比拚底蘊了,毫無疑問,大明的武器價格更加低廉,人也更多,誰受了委屈,還真不一定,果阿總督府希望大明能夠約束一下大明海商。
“陛下,從慢八撒來的象牙,累年增加,一年比一年多。”申時行總覺得孫克弘在朝廷麵前,過分乖巧了,鬆江海商們對孫克弘言聽計從,可不是單純的信服,很大程度上是怕,因為孫克弘本質上是個舟山眼鏡蛇,極其毒辣。
“那也是咱大明受了欺負,就是搶,也隻能大明搶他們的,他們不能還手。”朱翊鈞思索了一下,搖頭說道,他對這個問題的基本看法就是,大明海商在外麵被搶了,這就是事實,就是受了欺負。
至於紅毛番的商船被搶了,跟他這個大明皇帝有什麼關係?
“陛下聖明。”申時行思考了下,俯首說道,陛下說的很有道理,管西洋究竟是什麼情況,大明的船不能受欺負就對了,什麼公平正義,那是大明內部才講的東西,番夷又不是人。
朱翊鈞將擴軍納入了議程之中,正如孫克弘所說的那樣,早晚都得擴,晚擴不如早擴。
閱艦式開始了,鬆江府新港的港口上,鼓聲、號角聲、炮聲此起彼伏,停留在遠處海麵上,一眼望不到頭的艦隊開始升帆,船帆如雲一樣籠罩了整個港口。
最開始出現的,還是四個熱氣球,這年頭,熱氣球是用絲綢做的,其價格之昂貴,即便是闊綽的水師,也一共就隻有四個,每次閱艦式的時候,才拉出來遛遛,好用是好用,但過分昂貴的造價,連水師都無法承擔,隻有材料上有所突破,熱氣球才有可能被廣泛使用起來。
熱氣球其實不可靠,因為隨風而動,不確定性太大了。
但這四個熱氣球,拖住著巨大的朱紅色橫幅,從海麵上緩緩劃過的時候,還是讓所有人都抬頭仰望,畢竟這是飛在天上的武器,實在是讓人震驚。
閱艦式和之前的天津港閱艦式在流程上幾乎沒有區彆,唯一不同的就是這次參加閱艦式的水師規模更加龐大,而這批水師,還隻是大明水師的一部分。
遊龍號,不承擔作戰任務的旗艦,首先出場,主要是政治象征,其性能其實不如之後生產的快速帆船,而飛雲號代表了探索,即便飛雲號從各個方麵看,都是個失敗的產物,探索失敗不代表探索這條路是錯誤的,它絕對有資格參加閱艦式,這是大明對船艦設計的探索標誌。
五桅過洋船、三桅夾板艦、戰座船不斷地駛過海麵,每一條船出現的時候,朱翊鈞都會盯著看許久許久,比較可惜的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坐著船揚帆起航,下海這種事,跟他無緣,能在港口登船,看一看,已經是大明皇帝的極限了。
閱艦式後,朱翊鈞犒賞了水師軍兵,而閱艦式結束,代表著大明皇帝這個活閻王,終於完成了南巡,要回京師了!
對此江南的勢要豪右,都隻有一個態度,那就是,皇帝再也彆南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