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未雨綢繆早當先,居安思危謀長遠(1 / 2)

申時行提到的銅銀複本位製,如果不進行補救,大明將會陷入另外一種錢荒,明明有錢,但是錢卻不流通的荒誕之中,也就是流動性危機,這個危機在鬆江府已經有了預兆,但在大明京師,卻沒有,這是朝廷明公看不到的。

大明隻有京堂有禦製銀幣,在京堂銀幣的流通沒有流動性危機。

而且這種危機還不好化解,越是投入越是危險,因為錢這個東西,總是流向不缺錢的地方。

而銅錢和銀錢靈活比例,有效的規避了這種荒誕的出現,這種政策是十分有效的,而且對於朝廷而言,就多了一個調節矛盾的工具。

而朱翊鈞就著申時行提出了經濟權力決定了政治權力這個思路,完成了階級論的第三卷鬥爭。

朱翊鈞還沒來得及解釋這一卷的內容,大明帝師張居正已經堵了通和宮的大門,急匆匆的走進了禦書房內,大明皇帝剛剛結束修省,讓張居正稍待喝口茶,自己去換了常服,才回到了禦書房裡。

隻是氣氛有點壓抑,皇帝也不說話,元輔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坐著,愣是坐了小半個時辰,而馮保、張宏這些宦官們,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個,連看茶的動作都是小心又小心,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馮保發誓,活到今天,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可怕的場景,即便是沒有任何的爭吵,但氣氛壓抑到這種地步,讓人呼吸都有些困難。

此時的沉默振聾發聵。

“先生,王次輔的兒子王謙,曾經跟朕說,有一種力量叫做沉默的力量,語言有的時候反而有些蒼白,在聚談的時候,適當的沉默,反而讓聽眾自己去思考其中的奧妙。”朱翊鈞歎了口氣,張居正跑到通和宮裡,卻一言不發,就是沉默的抗爭,一種無聲的指責。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說道:“孟子有雲: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責難君王的過錯才是最大的恭順,對君王陳述善法美政,借此阻塞君王的邪心妄念是最大的尊敬,先王做過,而今天的君王卻不能做,說這種話的臣子是賊人。

“陛下,臣之大罪也,是臣沉迷於名利之間,覺得這階級論有些新穎,為了博一些虛名,才如此妖言惑眾,大錯尚未鑄成,臣請旨,收回階級論前兩卷,焚毀之。”張居正深吸了口氣,他是真心實意的認為,自己錯了。

當初階級論的第一卷,是在矛盾說和公私論的基礎上誕生的,主要是為了解釋一些過去政經理論無法解釋的現象,第一卷還沒有什麼,到第二卷的時候,張居正才意識到自己開啟了什麼樣的大門,現在大明沒有多少士大夫會采用階級論的敘事,對階級避而不談,大錯尚未鑄成,一切都還有挽救的機會。

“這不是錯。”

“這就是錯,而且是大錯特錯。”

朱翊鈞和張居正的語速都很快,皇帝說不是錯,張居正認為這是大錯特錯。

“先生心裡很清楚的,這不是錯,這是必然。”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啊,要是階級論這一二三卷,真的是錯的,那根本不用管,因為沒人會把它當回事,在傳播的過程中,自然而然的散佚了,先生現在要朕焚書,是知道,它是對的,會越傳越廣,百年,甚至是數百年後,仍然會傳承的經典。”

“它現在是錯的。”張居正立刻說道:“日後對不對,臣不知道,但現在它是錯的,這很重要。”

以當下大明的生產力現狀,最重要的事兒,還是把土地利用起來,多種點糧食,讓大明從小農經濟蛻變到商品經濟,讓生產力快速發展,讓百姓們多生點孩子,1.3億人口,還是太少了。

用發展掩蓋矛盾,很多現在幾乎是無解的矛盾,在發展的過程中,會自然而然的解決。

張居正的意思非常明確,第三卷鬥爭卷,出現的不是時候,皇帝強行推行,張居正的內閣就會阻攔推行,張居正就差把此乃亂命,臣不奉詔這句話說出來了。

“現在需要,浙江那邊在還田,需要鬥爭作為指導。”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

張居正立刻回答道:“萬曆維新的循吏,可以解決部分的問題,即便是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可以用王命去糾正,與其相信萬夫一力,臣更相信陛下一人公耳,萬夫一力,臣沒見到過,臣也不相信,陛下一人公耳,臣看到了,而且每天都能看到。”

“陛下,萬夫一力就像是儒生們講的大同世界,就像是傳教士口中的天國,就像是泰西學者塑造出來的羅馬,都是虛無縹緲的,這種敘事,臣為官近四十載,臣看到的、臣經曆的、臣處置的,告訴臣,並不存在。”

帝製就是如此,皇帝是個昏君會阻攔革新的腳步,皇帝是個明君,也會阻攔革新的腳步。

在張居正看來,沒有什麼問題是陛下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派京營前往,合法的政權加上合法的使用暴力,就是最現實的答案。

萬夫一力當然要提,但不是成為治世的總綱常。

在張居正的眼中,看得見的英明君王,比虛頭巴腦的萬夫一力更加現實,作為帝國的首輔,張居正選擇相信皇帝。

朱翊鈞搖頭說道:“先生,矛盾說是先生寫的,但看起來先生不是很認可矛盾說,哪有僅僅是自上而下,就能把矛盾解決的呢?”

張居正立刻說道:“可自下而上的解決問題,往往會製造出更多的問題,代價就是亂世,就是命如螻蟻,人如草芥,大明現在涅槃重生,正在昂揚向上,發展可以解決大多數的問題,不需要用到鬥爭的手段。”

“海外大量流入的白銀正在解決錢荒,為大明注入了新的活力,振武以來,大明君臣將兵上下一心,拒敵於國門之外,考成法和反腐抓貪,讓吏治變得清明,雖然仍有姑息之弊,但大體是能者上,庸者下。”

“臣相信陛下,是因為想要中興的不僅僅是陛下,還有許許多多的同誌同行者,臣相信陛下,其實就是在相信大明的有誌之士,這本身就是一種自下而上。”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靠在椅背上,沒有說話,通和宮的禦書房裡,再次安靜了下來,氣氛變得更加壓抑。

馮保感覺呼吸有些急促,他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上,他清晰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知道,陛下在思考,在權衡,在決策,這可能是萬曆維新以來,最大的一次君臣相隙,最大的一次分歧。

“陛下,大明還沒有強盛到承受這些的時候,吹求過急,反而是給賤儒可乘之機。”張居正深吸了口氣俯首說道:“臣以為,到了大明能人人上得了學,上得起學,才是時候。”

張居正覺得陛下在有些事上非常的保守,但在有些事上,格外的激進,急迫到像是失去過什麼。

“先生,文明是會消亡的。”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那印加古國的文明,在短短的七十年時間裡,已經消失在了新世界之中,神羅不是羅馬,綠蘿也不是羅馬,沙俄也不是羅馬,羅馬這個文明也衰亡了,甚至是消失了。”

“未雨綢繆早當先,居安思危謀長遠,這也是先生教朕的,讓朕看的遠一些。”

朱翊鈞打出來一記回旋鏢,帝師在萬曆元年的射出去的子彈,正中張居正的眉心。

張居正吃的回旋鏢太多了,以至於都免疫了這種傷害,他理解了陛下的緊迫感,因為中國真的亡於胡虜之手一次,日月幽而複明,老天爺還能再眷顧一次中原,出現一個類似於收拾舊山河的雄主朱元璋嗎?那需要極大的幸運。

喜歡料敵從寬的陛下,怕中國步了羅馬,步了印加的後塵,被蠻族所消滅,這是理所當然的。

“現在不合適。”張居正十分生硬的再次表達了自己的反對,這次輪到他沉默了,這種嚴肅政論的理論,其實真的要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需要的時間,絕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以百年為跨度,現在做,似乎真的不算太早,甚至看起來有點晚。

“看起來,朕沒法說服先生,先生也沒辦法說服朕,那這就難辦了。”朱翊鈞笑容滿麵的說道:“就是一卷書罷了,朕不覺得有什麼,而且多數人大概連看都不會看一眼,買了也是放在書架上落灰而已,要不刊行天下?”

“朕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先生太把它當回事了,雖然有自然而然的推論,但朕不信,一卷書,還能把大明給亡了?”

階級論的第三卷鬥爭,其實就是給大明必亡提供了理論基礎,但理論歸理論,理論要指導實踐,那是真的太難了,前吏部尚書楊博還是心學大拿,關於知行合一致良知理解十分深入,但楊博就沒有做到知行合一。

考中進士已經是人中龍鳳,踏上仕途,爬到吏部尚書這等高位,在宦海沉浮,實力和運氣都是頂尖的,即便如此,知道和要去做,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大明官僚在討論問題的時候,都會極力的去避免階級論的內容,反而更多的引述矛盾說,因為階級論裡麵的內容過於反賊了,事實上,階級論的受眾很少,甚至說,當下的時代,也就大明明公們,決策方向和路線的時候需要這種理論支持。

這就是朱翊鈞的想法,理論不過隻是理論罷了,但日後有用到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用。

“臣遵旨。”張居正最後選擇了妥協,其實皇帝也妥協了,沒必要為了一本書鬨到君臣離心離德的地步。

陛下的妥協在於不進行刻意推廣,書架上擺上,不做大力的宣傳,更不用說納入科舉,而張居正的妥協是,接受皇帝的亂命。

張居正的妥協是沒辦法,他隻能妥協,陛下又不是十歲孩子了,現在張居正也阻攔不了,皇帝有的是辦法,比如給他升個官,把宜城伯變成宜城侯,讓他頤養天年。

張居正和陛下聊起了國事,南京鑄錢局、鬆江鐵馬廠、蘭州毛呢廠這些官廠,隴汴馳道的修建進度,今年海貿的規模等等,隨後才選擇了告辭。

“啊!忘記了,又不是我寫的,怎麼能署我的名!”張居正這才想起了這次入宮的第二個目的,這階級論的第三卷,陛下愛寫誰的名字寫誰的,唯獨不能寫他張居正的!

這要是寫他張居正的名字,日後春秋論斷,他張居正豈不是成了大明頭號反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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