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馬黑麻甚至不肯叫朕一聲君父!”朱翊鈞指著奏疏,吐了口濁氣。
米爾叫朱翊鈞為大明皇帝,表述是沒有問題的,但作為大明冊封的世襲哈密衛都督同知,他甚至不叫君父!這一點讓禮部諸官也非常不滿,理論上講,哈密衛是關西七衛,是大明實土郡縣的領土。
大明在外交上缺乏主動性,總是在出題答卷,尤其是在正統天變之後,變得更加被動,總是彆人在招惹大明,大明需要被動應對,而且因為儒家變成了儒教,把柔遠人搞成了外交的總綱常,大明給出的答卷,總是傾向於柔仁。
米爾·馬黑麻,才敢把大明當做是冤大頭,才有膽量提出如此苛責的要求。
大明必須要幫他,給錢、給糧、給棉布西域獨營權力,大明費時費力,最後就收獲一個宗主國的頭銜,除了得到這個頭銜外,大明還要付出極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去維護哈密國的存在,對抗西域番國的入侵。
大明瘋了嗎?!
自從朱祁鎮複辟改元天順之後,大明就變成了這樣,總是在出題答卷,非常被動,而且越往後越被動。
比如在成化年間,若非李滿柱、董成這些關外女真鬨得太凶,大明也不會發動成化犁廷;比如紅毛番來了,把呂宋、滿剌加國國滅,大明作為宗主國,也就是下道聖旨。
這種好脾氣的國際形象,說好聽點,是謙謙君子溫如玉,當然實際上本質是個厚往薄來的冤大頭!
朱翊鈞從來不是個君子,他斤斤計較,錙銖必較,敢在萬曆年間跟大明蹬鼻子上臉,隻會收獲鐵拳,比如建州女真、土蠻汗、俺答汗、東籲莽應裡、倭國、朝鮮,現在全都挨了少壯皇帝的皇恩碎地拳。
朱翊鈞作為皇帝,叫朝鮮國王到大明來磕頭認個錯,李昖都不肯,他眼裡還有大明皇帝這個君父嗎!
“白日做夢。”朱翊鈞朱批了鴻臚寺的奏疏,就這四個字,告訴米爾,大明要自己動手,這是大明的哈密,不是米爾的哈密,西域也隻能是大明的西域!
大明打算放棄一條路線,借助當地勢力,更溫和的手段收複西域的打算。
朱翊鈞又拿起了一本奏疏,看了許久,才點頭說道:“很好,申巡撫總是能給朕一點驚喜!申時行在浙江還田之事,做得很好。”
自從離開浙江回到鬆江府後,不再杭州辦差,不用麵對閻士選後,申時行可謂是春風得意,順風順水。
獲得了鬥爭卷的申時行,如獲至寶,他將鬥爭卷中的內容,進行了極為深入的理解,而後專門給座師張居正寫信,把自己注解的鬥爭卷和座師注解的鬥爭卷進行了交換,最終開始付諸於實踐。
他對還田政策進行了完善。
政策的完善非常細致,但申時行的辦法,歸根到底就四個字,發動百姓。
政治就是一個多數人的遊戲,隻要政策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同,那就有了成功的先決條件。
但在執行過程中,仍然非常考驗經辦之人的能力。
比如靖難之戰,朱棣八百人起兵,不是朱允炆配合的太好,倒行逆施,搞得人人自危、離心離德、君臣民彼此不信任,朱棣就是天大的本事,也無法獲得皇位。
不是盲目的發動多數,就可以獲得勝利,因為多數時候,百姓的怒火,都是無序的暴力,無法推動社會矛盾的衝和,如何運用好這股十分雜亂無序的暴力,考驗施政者的智慧。
而鬥爭卷講的就是如何讓無序暴力變得有序。
要告訴大多數,該怎麼做,主要做什麼、次要做什麼;先做什麼、後做什麼。
大明皇帝在浙江推行還田令,是給百姓田土,對於百姓而言,大明這都十輩子沒分過田了,突然分田,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這就給了還田令成功的先決條件。
申時行的執行很好。
比如第七條抄家:對於以長租代兼並者,失地百姓報官,則立刻對兼並鄉紳進行抄家、流放爪哇,並將所抄沒財物一應充公,歸還被搶占土地。
大明皇帝在浙江是帶兵平叛。
皇帝南巡,膽敢對皇帝下榻之處放火,永久削減浙江進士名額、十年之內浙江學子不得科舉、還田,都是大明皇帝的懲罰。
在羅木營嘩變,並且帶著浙江九營嘩變的過程中,浙江地麵的官吏已經換了血,多數由外省官吏充任,皇帝南巡鬨出了火燒駐蹕官衙之事後,整個浙江,根深蒂固的本地幫,已經被徹底清除。
地方衙門虧空的厲害,都是勒著褲腰帶過日子,這抄家的積極性,自然不必多提,畢竟抄家之後的財物,大明朝廷隻要三成,七成留存地方。
“也不是申巡撫厲害吧,因為百姓有了出路。”馮保嘴裡肯定沒有文官的好話。
他覺得這不是申時行的功勞。
朱翊鈞笑著問道:“哦?馮大伴有何高見啊?”
馮保俯首說道:“臣不敢說高見,隻能說,時也、運也、勢也,是他申時行趕上了好時候,才能辦差,否則彆說他一個申時行,就是一萬個、十萬個申時行也是白瞎。”
“從百姓角度而言,百姓有了兩個出路,第一個是入這手工作坊做工,第二個就是出海。”
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敲動了下,點頭說道:“你說的有理。”
“福建,人多地狹,八山一水一分田,但就是如此,福建依舊有1130萬人口,這是黃冊修訂後的數兒,真的很多了,以福建那種兵家不爭之地,能有這麼多人口,簡直是奇跡了。”
“而養育這些人口的糧食,九成五都是福建自己產出的糧食,外來糧和海外舶來糧,隻有不到半成。”
“毫不客氣的說,福建的人口,達到了土地的上限。”
“大明百姓足夠的勤勞,即便是隻有三間瓦房大小的山麓,隻要坡度合適,勤勞的福建人,也會開辟成為梯田,勤勞這兩個字的背後,是資源短缺,是辛酸。”
“如果能在平原種地,誰願意開墾梯田?這些梯田連澆水都要人挑上去。”
“開海之前,福建人是給媽祖磕個頭,就直接上船去尋找生路了,而萬曆開海以後,福建人成為了大明出海的主力軍,在十四年的時間裡,超過一百四十萬人出海,前往了雞籠島的淡水鎮、興隆莊、呂宋、婆羅洲、爪哇。”
朱翊鈞首先說了開海後,福建百姓的選擇,福建的梯田實在是太難種了!如果是高附加值的經濟作物,比如茶葉、咖啡等物還好些,有得賺,若是梯田種糧食,很容易得不償失。
爪哇那兩年九熟的土地,就是福建人素未謀麵的故鄉。
但過去受限於航海技術,出海的風險過大,但隨著大明造船技術、天文學的蓬勃發展,前往爪哇,已經不再那麼危險,至少收益遠超風險。
這還隻是福建出海人數,在十四年持續開海中,大明共有超過三百萬人出海謀生,整個南洋,全都是大明人的影子,而且數字還在不斷地擴大。
馮保趕忙說道:“陛下,出海隻是一條生路,還有條生路,是入官廠、民坊做工。”
“得益於海外貿易的繁榮,陛下大筆白銀的投入,大明沿海諸省,都有了各種各樣的手工作坊,這些作坊活是苦了點,但總比餓死要強。”
“咱大明百姓勤奮,他們最怕的是閒下來,這人一旦閒下來,就是遊手好閒了。”
馮保將一個茶杯舉起來,說道:“這入坊做工是茶座,這出海是茶蓋,夾在中間的是勢要豪右、鄉賢縉紳這些肉食者,百姓一旦有了出路,舊的生產關係就會逐步瓦解,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就不可能予取予奪了。”
“要把百姓留在田土上,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減租,不讓利,百姓就跑了,而減租意味著田土產出減少,兼並來的田土,收回成本的時間,太長了。”
馮保表達清楚了自己的意思,申時行能乾,而且很能乾的循吏,但主要還是時勢造英雄。
舊的生產關係在崩潰,是從鬆江府開始,蔓延到了浙江和南衙,而且從沿海向著內陸蔓延,這是萬曆維新的成果。
不是皇帝帶領大明上下,振興大明,創造了條件,申時行真的做不到。
守舊的地主們,漸漸發現,他們不能再蠻橫的欺辱佃戶了,把佃戶當做奴仆去壓榨,把手伸向百姓米缸裡最後一把米了。
因為佃戶們心一橫,上了去往南洋的船,地主們就永遠失去了一個佃戶,失去了一個勞動力,土地開始拋荒,那兼並來的土地就成了荒地。
即便是減租,廢除賤奴籍,依舊無法阻攔這些佃戶們鋌而走險。
因為隻要上了船,到了總督府,任總督驅使,就能獲得夢寐以求的田土。
大明開海,不僅僅是為了那點銀子,更是為了田土。
一旦減租,就代表著土地收益減少,代表著兼並收回成本的時間過長,鄉紳們兼並田土的動力就會減少,還田令推動的阻力就會大幅減少。
朱翊鈞在紙上寫寫畫畫,點頭說道:“舊有的生產關係崩潰,這些個鄉賢縉紳聲量最大,若是隻聽他們的說,這大明是江河日下,很快就要亡國了,世道怎麼變成了這樣,大環境越來越差,不讓他們作威作福的欺壓百姓,就是環境變差了?”
“你說的有理,浙江還田令的順利推動,是舊有生產關係崩潰的結果,但,朕要說的是,能因時而動、順勢而為,已經是很難得的循吏了。”
“要是朕手下都是這樣的循吏,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惜,循吏、素衣禦史,在朝中也是少數。”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這是個相互的關係,而不是非黑即白。
若是沒有申時行,浙江還田不會如此順利,甚至說,有很大的可能會失敗。
朱翊鈞朱批了申時行的奏疏,準許了他完善的還田令,除了要抄家之外,申時行對還田令額外補充了七條,分彆是:授田、墾荒、大索貌閱、緝盜、永業、禁更易、抄家。
這裡麵墾荒就是墾出來的荒田,歸墾荒者所有,而不是過去歸鄉賢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