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六章 市場換技術?梨樹上長不出桃來(1 / 2)

王崇古對矛盾說是極為推崇的,雖然他本人是個威權崇拜者,但他希望能夠在官廠建立一整套自下而上的監察體係,矛與盾總是在反複不斷的衝突之中,才能衝和,舊的矛盾解決,新的矛盾就會誕生,隻指望自上而下的英明,不能長遠。

但在第一次探索,以失敗告終。

王崇古的神情有些落寞,這場失敗對王崇古的打擊很大很大,他在製度探索中表現出了保守的一麵,選的人,都是廠裡的老人,官廠裡三萬多的匠人,也不是憑空起高樓,而是一點點聚集起來的,今天四十萬丁口聚集的龐大產業,最開始的時候,是一片空地。

在最後的最後,他給了這七十四名組織賭博者二十銀,權當安家,畢竟還沒有出廠結賬,算是犯罪未遂,否則官司打到順天府衙門,朝中又要鬨出一些風波。

“有的時候,人走著走著就會分道揚鑣。”朱翊鈞走了上去,他本來是來看熱鬨的,但沒有看到熱鬨,反而看到了製度探索過程中的雙輸,王崇古的製度探索失敗了,匠人們被驅逐出了官廠。

官廠的勞動報酬不算太高,但孩子能讀官廠的三級學堂,這個福利,卻是人間少有。

朱翊鈞能做的事情不多,他隻能寬慰,即便是大光明教一再將皇帝渲染成為智慧的化身,即便是大明皇帝這個身份本身就有天命所歸的神性,但朱翊鈞從來不把自己當做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

官廠的製度探索,他倒是有些辦法,可他若是橫加乾涉,反而適得其反,在探索路上,很多的經驗都是血淋淋的教訓,沒有經曆,日後仍然會反複。

前進的路上,每一個坑都躲不過。

“黃公子。”王崇古一看陛下這打扮,就知道陛下又在玩角色扮演,陛下玩了這麼多年,也不嫌累,毛呢官廠誰不認識你的皇帝一樣。

朱翊鈞揮了揮手,笑著說道:“走走吧。”

“階級論裡有一句斷言,我起初不認同元輔的決斷,元輔說,階級是社會地位、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的總稱,一定會有背叛階級的個體,但絕對沒有背叛階級的集體。”王崇古總結起了自己失敗的經驗。

王崇古覺得這段話說的太過於決斷了,怎麼可能隻有個體背叛,但實踐卻把一桶冰水兜頭澆到了王崇古的頭上。

王崇古歎了口氣說道:“我給了工會這些大把頭權力,其實就給了他們更高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工會的大把頭們,脫離了原來的匠人階級,成為了壓迫匠人的壓迫者,即便是工會裡有幾個人不願意同流合汙,但大多數,都覺得自己尊貴了起來。”

“他們做了什麼?”朱翊鈞看著官廠裡進進出出的匠人們,左看看右看看,一臉好奇的四處觀望,一邊和王崇古溝通。

王崇古搖頭說道:“這些遴選出來的大把頭,第一天還信誓旦旦的跟我保證,說一定會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做好自己的事兒,第三天,這些大把頭就開始偷懶了,大把頭也是要做工的。”

“我看到了,他們就像是那些鄉賢縉紳,甩著看不到的鞭子,抽打著匠人們,把本該屬於他們的活兒讓彆人乾了,這個鞭子,是我給他們的,因為在匠人眼裡,這些大把頭們,就是我這個總辦的親信,普通匠人開罪不得。”

“第七天開始,這些大把頭,完全不乾活了,到了第二十天的時候,這些大把頭,開始在廠裡拉幫結派,人嘛,哪裡都會這樣,但他們做的尤其過分了些。”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們以前不這樣的。”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大明把這個討論的非常清楚,就是典型的權力異化,當人得到權力的時候,就會權力所影響。

王崇古說的非常詳細,這些入了工會的大把頭們,不僅僅在工會內拉幫結派,還在工會外拉幫結派,任何不加入他們這個小集體的,都會被排擠,除了排擠之外,就會安排更重的活兒去為難,很快官廠內的人,都加入了各個山頭之中。

生產效率開始下降,雖然隻有一點點,但讓王崇古擔憂的是,他感受到了匠人們的怨氣和彼此的敵視。

本來官廠高度封閉的生產模式,而且很高的福利,匠人們都比較平和,可這工會一出,立刻沒有了過往的平和,吵鬨開始了,而且爭論不休。

到了這個時候,王崇古就開始後悔了。

“後來呢?”朱翊鈞駐足,看著匠人們拉動剛剛清洗好的毛呢,塞進了一個手搖的圓筒裡,然後有些板結的毛呢,這頭進,那頭出,肉眼可見的蓬鬆了起來。

大明皇帝覺得非常神奇,更加神奇的是,另外一邊,有個鐵馬驅動的圓筒,在做著同樣的工作。

隨著鐵馬的產量增加,一些重複性很高的工作,都在用機械嘗試代替。

“後來,這些大把頭開始收月例銀了。”王崇古麵色痛苦的說道:“他們之前真的不這樣,但自從成了工會的大把頭,有了這麼一層身份後,就變了,他們要求每個人都要繳納一錢的月例銀。”

“這是我的錯,我錯誤的高估了官廠的整體情況。”

王崇古知道自己犯了一廂情願的錯,官廠讀書的匠人並不算多,讀書明理,最起碼的人人都是大明的一塊磚,沒有誰比誰尊貴,就這一點,就沒有廣泛認同。

其實在匠人眼裡,陛下就是大東家,王崇古就是大掌櫃,他們就是皇帝的家奴,是陛下收留了走投無路的他們,給了他們營生,讓他們和他們的孩子們能夠活下去,而且是體麵的活下去。

這種想法非常的普遍。

君權和臣權的衝突,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很難調和的矛盾,在大明,絕大多數的臣子,都是讀書人,他們甚至有些囂張到無視皇權的地步,而且王崇古本身就是個僭越之臣。

他低估了大明等級森嚴這四個字的可怕影響,他詢問過一些被壓迫、被逼著繳納月例錢的匠人,這些匠人不敢表達一點的怨言,即便是憤怒已經充斥了眼底,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

沒有皇帝、次輔弄這個廠子,他們這些匠人何去何從?陛下、次輔要他們一點錢罷了。

大多數繳納月例銀的匠人們,心裡就一個想法,那就是這錢最後都給了王次輔,甚至是皇帝。

熟讀生產圖說,勞動價值論的王崇古,深切的知道,勞動是有價值的,勞動獲得勞動報酬,勞動報酬獲得經濟地位,經濟地位決定社會地位,所以,勞動使人自由。

沒有勞動,就沒有自由。

匠人心中有枷鎖,來自陛下次輔的恩情、來自嗷嗷待哺的孩子、來自妻子臉上的笑容,匠人身上的枷鎖越重,他們就越不敢反抗,哪怕是麵對本來和他們一樣的匠人,也不敢升起反抗的心思。

儒以文亂法,武以俠犯禁,得讀書才能清楚,自己得到的一切,不是皇帝的恩情,是自己努力的回報,因為剛剛廢除賤奴籍的大明,並沒有勞動價值論的共識。

除了普遍沒有讀書之外,就是官廠的物質還沒有豐富到一定程度。

“最少也要毛呢官廠全都變成了機械工坊,才有這個基礎,臣把這個事兒,想的太簡單了,陛下,臣的錯。”王崇古說明了工會的另外一個條件,除了普遍教育之外,就是物質基礎。

生產力進一步提高,利潤增加,匠人們獲得更加豐厚的勞動報酬,才能完成工會製度的建設。

即便是在大明官廠裡,依舊有溺女嬰、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重男輕女的普遍共識,因為匠人們手中的資財,並不足以讓他們認同,生男生女都一樣,一個典型的例子,劉七娘領養的是個男孩。

要改變人們的普遍共識,需要物質足夠的豐富,不用為生計奔波,才有可能獲得根本性的改變。

“王次輔要放棄了嗎?”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經曆了這次失敗,王崇古會不會放棄這個想法。

王崇古非常堅定的說道:“不會!陛下,這是官廠的最重要的一步探索!”

“獲得足夠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必然要給予政治地位,這是鬥爭卷的總綱常,如果不給予工匠符合他們身份的政治地位,官廠必然失敗,這條路走不長,走不遠,甚至臣死了,官廠就得散架了。”

王崇古有焦慮,他十分迫切的希望給人間留下點什麼,人越老不是越怕死,而是越怕自己活的沒有任何意義,他的焦慮,就是害怕官廠失敗,所以才會做出嘗試和探索。

“王次輔才七十歲,正是闖蕩的年紀!”朱翊鈞再次鼓勵王崇古探索,這是官廠規模不斷擴大,必須要麵臨的考驗,跨過去不代表一馬平川,有新的矛盾在等著,可得跨過去,才能麵對那些新的矛盾。

“周良寅是晉黨來著?”朱翊鈞忽然開口問道。

王崇古俯首說道:“是,隆慶五年時候,他拜高拱為座師。”

“他在山西的清汰,試點成功了。”朱翊鈞告訴王崇古一個好消息。

天下事兒,哪有那麼輕輕鬆鬆的成功。

走了十年的路,周良寅辛辛苦苦墾荒,終於得到了皇帝的原諒,換到一個機會,一上任,就在大同府廣靈縣精簡、裁撤地方臃腫衙門,周良寅碰了滿頭的包,以失敗收場。

“他成功了?”王崇古不敢置信的問道。

“嘖嘖,咱聽說的時候,也是和王次輔一樣驚訝,廣靈縣,十萬人的縣,養了三千的官吏,萬曆十年,他剛一上任,就開始裁撤,但沒人乾活,衙門差點停擺,隻能把人找回來,這一次,還是廣靈!裁撤掉一大半,現在隻有不到600人了。”朱翊鈞說起了周良寅的成功。

周良寅自己都要放棄了,是廣靈縣本地的鄉賢縉紳跑到大同府找周良寅請願,一連鬨了六七次,周良寅隻能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當時周良寅上奏要在廣靈縣大刀闊斧的裁撤,完全是因為到了不裁不行的地步。

在事情出現反複時,周良寅意識到事不可為,果斷放棄,那時候他剛剛獲得皇帝的原諒,不願意犯下更大的錯誤,招致皇帝對他的不信任,尤其是對他能力的懷疑。

但很快,當地鄉賢縉紳發現,廣靈縣書吏衙役的規模,已經不受他們控製的膨脹了起來,而本來受製於鄉賢縉紳的衙蠧們,很快就因為規模的擴大脫離了鄉賢縉紳的控製。

人一旦羽翼豐滿,就絕不甘心屈居於人下,衙蠧們在短短一年時間就從1078人增加到了兩千餘人,無數窮民苦力投奔到了這些衙蠧名下,衙蠧們巧立名目、催逼稅科、自立規條、擅抽課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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