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捐雜稅,都收到了他們這些老爺的頭上,鄉賢縉紳求到了周良寅身上,本來的抗拒變成了配合,廣靈縣的清汰順利進行,從三千餘人降低到了不到六百。
“周良寅在整個山西開始了清汰,朕希望他能成,雖然這件事不太好辦,但事在人為。”朱翊鈞對周良寅清汰仍然持有比較悲觀的態度,廣靈縣比較特殊,其他地方不見得能成,但廣靈縣也是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偏偏周良寅就是做成了。
“這東西是什麼?”朱翊鈞盯著那台滾筒式的機器,看了許久了。
王崇古笑著說道:“羊毛清洗雖然能洗去大部分的汙漬,但仍然有點臟,而且有的時候,原料堆積和運輸,都會讓羊毛變得板結,就像是彈棉花一樣,需要先把棉花彈的鬆軟才能填充。”
“這個時候,就需要用到這個東西了,最開始是完全手工的,把毛叢撕開,用木棒敲打、弓弦彈鬆,都是辦法。”
“後來匠人們就發明了這個東西,加快了生產速度。”
皇帝關心的機械,官廠學名叫開鬆機,而匠人們把它叫做彈棉花機,快速旋轉的滾筒上帶有勾刺,將板結的棉、羊毛勾下來,快速旋轉,將毛上剩下的一些汙漬甩出去,讓板結的原料變得蓬鬆,方便加工。
毛呢廠有無數這樣的小發明,其目的,都是為了加快羊毛變成毛呢。
“挺好的。”朱翊鈞沒有靠近,他去看熱鬨,恐怕會影響匠人們的生產,他就遠遠的看了一會兒,選擇了繼續巡視。
朱翊鈞一邊走一邊跟王崇古閒聊,劉七娘領養的那個男孩,被親生母親給接了回去,劉七娘再次變成了孤身一人。
劉七娘是在養濟院領養的孩子,乳名叫鄭三,他的父親是個賭鬼,賭錢賭的很大,而且死不悔改,把家產賭光了,就把妻兒老小都給賭出去了。
鄭三的母親在被賣掉之前,翻牆而走,逃回了娘家,一直在娘家躲著,京師是首善之地,破門而入搶人,那是不給順天府衙門麵子,一直躲到了朝廷廢除了賤奴籍。
鄭三母親當初走的時候,帶不走四歲大的孩子,鄭三被父親賣掉,這麼大的孩子,也賣不出錢來,鄭三命不好,剛被賣出,就生了場大病,賭坊覺得賠錢,就扔到了養濟院門前,讓他自生自滅了。
也是這鄭三命硬,硬生生的挺了過來,才被劉七娘領養。
這鄭三母親身上背的賤奴籍被朝廷廢了之後,就一直尋找孩子,功夫不負有心人,曆經一年三個月,終於找到了孩子的下落,劉七娘不忍心骨肉分離,就把孩子還給了親生母親。
“劉七娘那個脾氣,八成不會再領養一個。”王崇古倒是有些感慨的說道,劉七娘賺的錢也不少,真到老了,手裡攢的那些銀子,足夠聘個人照顧了。
“這泰西來的使者,說費利佩二世想用市場換技術。”朱翊鈞說起了泰西使者提出的要求,詢問王崇古的意見。
王崇古麵色古怪的說道:“陛下,市場換不到技術,費利佩有點一廂情願了。”
“額?換不到?王次輔為何這般說?”朱翊鈞一愣,詢問其中深意。
王崇古十分肯定的說道:“陛下以前練字的時候,是靠一筆一劃的積累,不是靠臨摹,這技術不是臨摹就能臨摹的到的,能學個神似已經了不得了,但沒有骨。”
王崇古以練字作為比喻,告訴大明皇帝,市場化換技術看起來容易,但實踐起來,基本不會成功。
王崇古思考了片刻繼續說道:“這老師傅還知道藏私呢,況且大明和泰西文字語言不通,這把大明總結的經驗,翻譯成拉丁文,這個過程,本身就有很多詞不達意的地方,畢竟從事翻譯的人,不見得懂那些行話究竟何意。”
“好,哪怕是咱們不藏私,真的把這些翻譯過去,他們照貓畫虎,就能成功了嗎?淮南為橘淮北為枳,他們畫出來的指不定是什麼樣,梨樹上長不出桃來。”
黎牙實從來不翻譯蒸汽機相關的內容,因為他很清楚,就是翻譯過去,也是沒人看得懂的天書,沒有那個廣泛的基礎,根本就無法完成建設。
王崇古不認為泰西人能夠照葫蘆畫瓢複刻大明技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好,即便是咱們大明不藏私,他們畫的也很像,但還有一個問題,泰西產的棉布,就一定賣的過大明的棉布嗎?如果賣不過,前期一切的投入,都是浪費。”王崇古談到了市場換技術的最大考驗,市場檢驗。
克服了種種困難,技術一步步的努力去攻克,終於完成了規模生產,就要和產業更加成熟、成本更低的生產地,一起接受市場的檢驗,這對已經處於商品劣勢的地區,是最大的困難。
占據了商品優勢的地區,隻需要稍微降低一些價格,就能讓後來者所有的投入,血本無歸。
血淋淋的利益之爭,沒有任何的溫情可言,商貿上的競爭,從來沒有對方心善的可能。
“額…”朱翊鈞站在機械工坊門前,在鐵馬的咆哮聲中,愣了很久才問道:“市場換技術,真的沒有可能成功嗎?”
“從商貿的角度來看,成功的可能基本為零。”王崇古沒有斷言,這天下事,沒有那麼絕對。
但從技術源頭、技術本地化和市場檢驗三個角度去考量,市場換技術,是鏡中花水中月,真的那麼做,結果通常都是失去了市場,也無法本國的技術建設。
路,都是自己一步步的走過來的。
“次輔所言有理,謹受教。”朱翊鈞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後,頗為鄭重的說道。
朱翊鈞在毛呢廠逛了很久,他偶爾會叫住一些不是很忙的工匠,聊一聊廠裡的事兒,逛了快一個時辰,大明皇帝才結束了這次的視察,坐車離開了毛呢官廠。
和工匠聊天的過程,朱翊鈞了解到了大明工匠對讀書識字的抵觸,匠人們總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他們的人生已經是一眼望到頭,就是個廠裡乾活的匠人,讀書識字,完全是浪費時間,王次輔逼著工匠們讀書,是多此一舉,有這個功夫,不如培養孩子。
朱翊鈞回到了通和宮後,繼續批閱著奏疏,有禦史言官彈劾王崇古了,官廠工會鬨出來的幺蛾子事,顯然已經被禦史們聽聞,參了王崇古一本,有沒有用,參了再說。
[事已處置得當,不必再參。]朱翊鈞朱批了這本奏疏。
“額…這南洋的風俗,真的是讓朕費解。”朱翊鈞看了王家屏的奏疏,麵色極為古怪,最近南洋有一股很奇怪的妖風,朱翊鈞真的很難理解這些南洋土著的精神狀態。
南洋最近流行起了一股攀比妻子的風氣,這種攀比是比誰的妻子更美,而攀比的標準,更是離譜,就是比誰的妻子勾引到的大明人多。
王家屏說:若夷人有妻與我中國人通好者,則必置酒飯同飲坐寢,其夫恬不為怪,對四鄰曰:我妻美,為中國人喜愛。
朱翊鈞瞠目結舌,還以為自己讀書讀得少,理解錯了其中意思,但他看完了王家屏的奏疏,才知道這種風氣的離譜程度。
南洋夷人,會讓自己的妻子去港口,招攬生意,一旦被大明商賈、水手看中,就會引到家中,而夷人會置辦酒飯招待,除了對飲之外,還會安排自己的妻子侍寢,等到大明人離開後,夷人就對四鄰說,我的妻子很美,特彆受大明人喜歡。
而且還要在門前放一塊石頭,來記錄人數,誰家的門前堆得石頭越多,則越證明,其妻子受到歡迎。
“額,臣也不能理解。”馮保也看過這本奏疏,極為震撼,按著大明律,抓奸抓雙,抓到了打死,都是咎由自取,唐誌翰被劉氏給陰了,差點被打死。
可是這南洋,要置辦酒菜招待,還要看著妻子侍寢,還要四處顯擺,著實是古怪至極。
“王家屏說,主要是把大明人伺候好了,會得到些財物。”朱翊鈞歎為觀止的說道。
大明人是要付錢的,要是不付錢,會被糾纏,大多數在港口就已經談好了價格,瓷器、陶器、鐵器、花布、色絹、金銀、銅錢、玻璃珠、雨傘諸如此類,都可以用於支付,而且這些東西,在南洋夷人手裡,能換到很多的貨物。
因為這事也死過人,但大明人凶得很,若是商賈、水手無緣無故失蹤,總督府的牙兵,真的會挨家挨戶的尋找,勒索、殺害大明人,都會就地處斬或者集中沉海,次數多了,圍繞著港口,形成了古怪的產業。
如果妻子懷了大明人的孩子,就會把門前的石塊,堆積起來,會把孩子生下來,並且養大。
按照當地人的說法,是生下的孩子不容易夭折,而且還聰明,這個從種族延續的角度而言,倒是有些依據的,因為夷人都是部落,來往不便,長期封閉,難免會有近親,孩子真的天生畸形,而且容易夭折。
《國語》有雲: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王家屏之所以上奏言此事,是因為很多下南洋做生意的水手,到了地方都會帶回些女子來,這女子是否準入大明,王家屏請示皇帝陛下。
“若有子嗣,子嗣準入。”朱翊鈞斟酌了下,循了之前執行了很久的舊例。
母親是夷人,丈夫是大明人,孩子是大明人,母親仍然是夷人;若是父母都是夷人,出生在大明,則仍是夷人;
“陛下,戰報,前線戰報!”一個緹騎風風火火的跑進了通和宮禦書房,將朝鮮前線戰報送到了禦前。
朱翊鈞猛的站了起來,他注意到,不是捷報。
“仁川登陸失敗。”朱翊鈞眼前一黑,穩定了下情緒,打開了火漆,將戰報認真的讀了一遍,才鬆了口氣。
大明水師在仁川發動了登陸作戰,沒有成功,沒能成功的原因倒是特彆簡單,發動登陸那天,老天爺不給麵子,下了瓢潑大雨,隻能退回了義州和山東蓬萊。
“朕還以為打敗仗了呢,再準備準備,下次再登陸就是。”朱翊鈞坐定,做出了指示。
勝敗乃是兵家常事,這次不行,就下次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