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頗為鄭重的甩了甩袖子說道:“自古蠻夷畏威不畏德,若是給銀錢打發,隻會步步緊逼,得寸進尺,大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胡虜又至,其餘賊寇酋首必效仿,邊方永無寧日。”
“殲滅全軍、生擒賊首,以收威嚇懲戒之效。”
張居正施政就四個字,富國、強兵,張居正做到了嗎?做到了。
那薩爾滸之戰中,大明強出來的兵何處去了?
萬曆二十三年的冬天,在薊州鎮石門寨,薊州總兵官王保說‘今日發餉,不要帶甲兵’,將剛剛在朝鮮打完勝仗的浙兵皆坑殺之,戚家軍求榮得辱,成為大明江河日下的一個注腳。
“戚帥辛苦。”朱翊鈞停止了問詢戚繼光的動向,作為三鎮總兵官,戚繼光真的很忙,雖然離京師很近,但他還是邊軍,有巡察邊方的準備。
關於陳五事疏的內容,朱翊鈞並沒有多問,大明京師的考成法剛剛開始試行,不易操之過急。
講筵開始了,張居正對講筵產生了一種由衷的迷茫,這種迷茫在他考中進士之後,從未有過,論語的注解越來越奇怪了,那些耳熟能詳的經典,變的越來越陌生。
張居正開口說道:“子曰:道[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dǎo]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道,引導;政,正人者不正,法律政令;齊:齊一;刑:刑罰。”
“德;行道而有得;禮,製度品節。恥,是愧恥、羞恥。”
“孔子雲:人君之治天下,不過是要人為善,禁人為惡而已。”
“解曰:用法製去引導百姓,使用刑法來整齊他們,老百姓雖然免受刑法,卻失去了廉恥之心;用道德教化引導百姓,使用禮製去整齊百姓,百姓不僅會有廉恥之心,而且也會使人心歸正,天下向治。”
“《禮記·緇衣篇》雲: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恥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遯心。”
“《孟子·儘心上》雲: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
“這些說的都是一個道理,用道德去引導、用禮法去整齊萬民,使天下百姓,聞善能徙、知過能改,修養人格、實踐德行。”
張居正講的是論語,引用了孔子的話,又引用了《禮記》、《孟子》,似乎如此引經據典,就足以夯實自己的思想鋼印,來證明自己是對的一樣。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問道:“以德服人,以德治國?”
“然也。”張居正鬆了口氣,陛下果然很懂,從中提煉出了關鍵和精髓,這些話的核心主張,就是以德治國。
朱翊鈞在紙上寫了四個字,君子,小人,而後又在君子下麵寫上了譚綸、戚繼光,在小人下麵寫到了楊博、王崇古、張四維、葛守禮、雒遵、景嵩、韓必顯。
想了想,小皇帝又把葛守禮給劃了去,這家夥還不配做小人。
寫完之後,小皇帝看了許久,才開口問道:“元輔先生,朕有惑。”
“臣為陛下解惑。”張居正現在聽到朕有惑這三個字,就隻感覺一股涼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感,讓他心神一凜,這講筵的差事,必須要儘快給出去,再這麼奏對下去,張居正怕是連聖賢書都不認識了。
堂堂大明進士、文淵閣首輔,給一個十歲的孩子上課,怎麼就這麼難!
朱翊鈞開口問道:“譚綸做事光明磊落,不阿附族黨,坦坦蕩蕩,上無愧於義,下無愧於心,可謂君子?雒遵、景嵩、韓必顯小題大做,倚禮而行族黨排異之事,不勝不止,用舍予奪,無綱無紀,可謂小人?”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張居正肯定的回答道。
朱翊鈞立刻開口問道:“元輔先生教咱,以德何以服人?”
譚綸被數次彈劾的原因是不阿附晉黨,而彈劾他的人,是晉黨的科道言官,扛著禮法的大旗,做著族黨排異之事,以德又如何服人呢?
沒有說服力啊!
這最後處置,還是要落到這法律政令之上。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說道:“陛下,臣不知。”
張居正其實知道如何以德服人,確切的說,聖賢書說過: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仁發於心,行出於義,便可以以德服人,這個邏輯是非常完整的。
可是在譚綸被連章彈劾之事,張居正實在是說不出這句話來,這是哄小孩子的話,陛下雖然十歲,可是陛下是大明的君王。
政,正人者不正,用道德的力量無法糾正他人行為的時候,就隻能用法律政令了。
正如陛下之前說的那般,貧賤不移則必諂,富貴不限則必驕,禮必壞,樂必崩,禮崩樂壞。
“元輔先生,朕有惑。”朱翊鈞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