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仰望星空朱載堉(2 / 2)

朱翊鈞立刻說道:“那歲差,又為什麼會出現呢?為什麼天年比地年要長?這很奇怪,而且這四十多年走一度,是四十幾年?太陽在天球的相對位置,這麼繞下去還會繞回來嗎?”

“陛下容臣緩思。”張居正沉默了許久許久,才開口說道:“臣隻能解答其中一個問題,其他的臣得去慢慢尋找答案。”

“歲差,四十多年太陽在天宮的相對位置會東行一度,這是不準確,堯距東晉究竟有多少年,因為曆代其曆法多有更變,已不可考證,所以虞喜也是大致測算,四十多年,乃是虛數。”

“祖衝之在《大明曆中,測算為五十年,至隋唐,李淳風撰寫天文、曆法,不采信歲差,議論紛紛,吵了一百多年,最終確定確有歲差。”

“至元時,郭守敬在《授時曆測算,歲差為六十六年又八個月差一度。”

朱翊鈞聞言,笑著說道:“越來越準了,咱大明呢,測算幾何?”

“大明…無算。”張居正像是噎住了一樣,無奈說道。大明在歲差這件事上的表現為零,這件事,張居正也是無可奈何。

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無算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吐了口濁氣,雖然不想承認,但他還是打算把這件事解釋清楚:“無算,就是沒有測算過。”

“後世法常勝於古法,而屢改益密,惟曆法最為顯著,黃帝迄秦,曆凡六改;漢凡四改;魏迄隋,十五改;唐迄五代,十五改;宋十七改;金迄元,五改。惟我皇明之《大統曆,實胡元之《授時舊曆,承用二百餘八年,未嘗改憲。”

“何也?”朱翊鈞再問。

張居正閉口不談,一言不發,他知道答案,但是他真的不能說,那不是臣子應該談論的問題。

朱翊鈞其實知道答案,張居正總是如此的小心謹慎,這是一個作為臣子不能涉及的領域,他笑著說道:“《道德經曰:大音希聲,大象希形。”

“先生沉默如雷,震耳欲聾。”

大音希聲,大象希形,最大的聲,卻往往聽不見,最大的道,卻往往看不見。

張居正沉默如此震耳欲聾。

張居正敢說先帝的不是,因為先帝讓他照看小皇帝,因為先帝也是張居正的君主,責難陳善為恭敬,張居正要照看好小皇帝,過去的舊弊需要消除,所以他能說,也會說。

但是張居正不能說,明太祖朱元璋的不是,那代表著張居正要搞個大新聞,那是對大明法理的質疑,那是要搞僭越,才會有的路數。

張居正不想僭越,所以他一言不發。

大明不改禮法的原因很簡單,祖宗成法,敬天法祖,大統曆法通軌,去其歲實消長,大統曆,恒久長。

其實自從永樂年間就有人奏聞大統曆不準確,請改曆法。

而到了景泰帝的時候,景泰帝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改了冬至和夏至時間,直接導致監正許惇差點被砍掉腦袋,景泰帝是明英宗被俘後登基,朝中風力輿論愈演愈烈,景泰帝也爭不過朝臣,隻好下詔,此後造曆,仍用洪、永舊製。

成化十年童軒、十七年俞正己、十九年,天文生張升;正德十三年漏刻博士朱裕、十五年禮部員外郎鄭善夫、十六年南京戶科給事中樂頀;嘉靖二年工部主事華湘、隆慶三年,掌監事順天府丞周相。

這麼多天文生,前赴後繼的請求改曆,雖然有如俞正己、冷守中這種狂悖之徒胡亂畫策,但是其他人曆曆有據,可是繞來繞去,最後都困頓於一個問題,祖宗之法不可變。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水滴石穿,雖其數甚微,積久始顯,此乃先生所言量變引發質變的道理,一日若差九刻,處夜半之際,所錯便隔一日;節氣差天一日,則置閏錯一月;閏差一月,則時錯一季;時差一季,則歲錯一年。”

“先生,大明大統曆二百零八年未變,今日先生變法,萬象更新,何不修曆?”

“朕知此事極難。”

“朕聽農戶常言,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誤一日則一年皆誤,一年之獲在於秋,秋收誤一日則全家饑饉,百姓困於槁稅、穀租、鄉部私求,苦不堪言,月食日食朕不懼天威,可農時不準,天下疲憊,朕於心何忍?”

“此非常之功,宜非常之事,先生以為當如何才能做?”

張居正的右手無意識的敲打了兩下握在拳心的拇指,朱翊鈞立刻就知道,張居正這個動作表示猶豫,是心裡有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

張居正思考過這個問題!

顯然張居正對這個事兒有想法,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所以從未提及。

“先生有何計較?”朱翊鈞有些奇怪的問道,是什麼勇士張居正這般猶豫不決?

張居正猶猶豫豫的說道:“不是臣有什麼猶豫的地方,臣一直留心此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大明百姓困於兼並,臣誠知其苦楚,陛下親事農桑,乃社稷之福,輔弼之臣理應儘忠竭能為陛下分憂一二,天下曆法舊未改,臣焦急萬分而無良方,不善此道,不能為陛下匡扶。”

“臣倒是知道了一人,就是這個人身份有點特殊。”

朱翊鈞則搖頭說道:“若是死囚有佐天下之功,仍可寬宥一二,先生重循吏,朕亦重循吏,有之過而無不及,先生不喜殷部堂,朕喜其善戰能任事,何人,舉薦來看。”

論重用循吏,張居正還不如朱翊鈞,張居正還要看過程,小皇帝幾乎就是唯結果論的代表,管你清流濁流英雄匪寇,能任事,就是忠臣良臣,不能任事,就回家賣紅薯。

張居正這才俯首說道:“此人是宗親,鄭王府鄭王長子朱載堉。”

“有何不妥?端清世子,朕素聞其賢,詔入京師常伴左右,為朕天文教習,以彰顯親親之誼。”朱翊鈞還真知道,大科學家、大音樂家朱載堉。

禮法這東西,不就是這個時候用的嗎?

前段時間,侯於趙上奏把宗室貶低的一無是處,讓郡王以下全都自謀生路去,朱翊鈞直接大手一揮蓋了章,朝中可是一股反對的風力輿論在醞釀,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許多臣子連章上奏,說恐失親親之誼。

正好,把鄭王府端清世子朱載堉詔入京師,誰還敢說,沒有親親之誼?

禮法這塊,朱翊鈞拿捏的死死的。

鄭王府自宣德年間世傳,鄭王朱瞻埈是明仁宗庶二子,明宣宗朱瞻基都得叫一聲二弟,雖然已經不那麼親厚了,但朱翊鈞也沒啥親戚可言,都挺遠的,詔誰不是詔?

張居正有些唏噓的說道:“這裡有段故事,嘉靖二十七年,端清世子父親鄭王上奏四箴言書,規勸世廟主上不要迷戀異端,崇信道學,世廟主上大怒,申斥。嘉靖二十九年,鄭王受誣告,被貶為庶民,囚禁於鳳陽。”

“自此端清世子朱載堉,築土室於鄭王府宮門外,如此十九年席槁獨處,布衣蔬食,直到隆慶元年,其父鄭王昭雪回鄭王府,朱載堉才回宮與父團聚。”

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果真宮外獨處十九年而不入宮門?”

張居正最初聽聞此事也要問一句果真如此?十九年放著宮室不住,就在外麵節衣縮食?

“隆慶元年,先帝遣使者詔複鄭王親王爵位,入宮,宮俱毀而塌,鄭王府半數已毀如同鬼蜮。”

“先帝再遣中官言修王府之事,鄭王上三疏堅辭不受,先帝增祿四百石,鄭王仍不受,先帝再賜朱載堉世子冠帶,朱載堉七疏陳情亦不受。”張居正把其中故事講清楚明白。

朱翊鈞極其認真的回憶了一番說道:“不對啊,先生所修穆廟實錄,朱載堉不是受了世子冠帶,所以先生才說他是端清世子嗎?”

“曲筆未詳。”張居正解釋道:“朱載堉不受世子冠帶,可是先帝所賜,這冠帶還是留在了王府裡,算是賜了世子,但是朱載堉未曾穿戴,禮未成。”

站在朝廷的立場上,世子冠帶的確授予了朱載堉,那就是賜了,但是站在鄭王府的立場上,朱載堉未曾穿過一天世子冠帶,又怎麼說得上接受了世子的恩封呢?

算是各自立場的表述,張居正的意思是,這個世子冠帶,其實不算完全授予了。

朱翊鈞斟酌了一番問道:“鄭王、端清世子到底要怎樣?訴求為何?”

“的確,當年爺爺不肯良言嘉納,輕信蠱惑讒言,遭奸人蒙蔽,讓鄭王受了委屈,可是父親不是給他們恢複親王爵位,並且還要給他們翻修王府、增祿嗎?他們要做什麼?”

“如果不是很過分,也可以補償一二。”

十九年的委屈,朱翊鈞這話說的再漂亮,那也是嘉靖皇帝這個老道士給的委屈,子孫們給他們一點補償,倒也說得過去,再說了,當年的事兒,也是他們鄭王一係為了搶王位內訌,才彼此誣告。

嘉靖老道士負主要責任,鄭王一係負次要責任。

鄭王府難,皇帝家就不難了?嘉靖自己都兩次差點喪命,不是陸炳、朱希忠一力回護,指不定撐不到嘉靖二十九年,大家都是出自燕府,大家也都難,勉為其難就是。

“朱載堉自號狂生,中使賜冠帶時,朱載堉曾狂言…”張居正說到這裡,終於是說不下去了。

朱翊鈞想了想回答道:“何言?十九年的怨懟,有些埋怨也是正常,儘管說便是,朕不計較。”

張居正真的是咬牙才說道:“朱載堉說,隻恨自己是朱家人。陛下容稟,狂生初蒙大赦,父親歸家,喜不自禁,言語自然有一二偏頗激憤,也屬人之常情。”

朱翊鈞聽聞說道:“先生在重新定義喜不自禁嗎?”

“倒是符合他狂生的模樣,正好他不認世子冠帶,那就讓他入京來,既然精通曆法,為國效命,君王有命,他應當遵從。”

這就是張居正一直猶豫的根本原因。

伱皇帝覺得自己說話管用,但是你旨意傳到了鄭王府,這個打不開的死結,鄭王府聽不聽宣都是模棱兩可,給你麵子叫你一聲大侄子皇帝,不給你麵子,寧願入土也不肯奉詔。

皇帝恢複親王爵位,授予世子冠帶,鄭王府怎麼做的?布衣蔬食。魏晉南北朝那群吃喝玩樂的偽君子不算什麼風骨,朱載堉這才是風骨。

張居正看朱載堉的態度,怕是鄭王薨逝,朱載堉連王位也不會要。

若是連宗親都宣不到京師來,那對皇帝的威嚴該是何種打擊?

“恐有不妥之處。”張居正雖然舉薦了朱載堉,但他仍然傾向於不宣,大家歲月靜好,誰都不要為難誰,就當沒這門親戚好了。

朱翊鈞麵色沉靜的說道:“窮不過三代,窮苦之家三代絕嗣,鄭王府世受皇恩,綿延不絕,自洪武至今,封親王八十一位,追封二十二位,絕嗣國除十五位、因罪國除六位、眼下大明僅存親王二十六位,還要算上宮裡的那個挖沙子的小潞王,遼王廢藩應當是先生當初主持,這個數字沒錯吧。”

“無錯。”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遼王廢藩乃罪大惡極,非臣挾怨報複,世皆有誤。”

張居正主持廢遼王這件事,真的是黃泥掉褲襠,有理說不清。

明明是遼王自己在世宗龍馭上賓後,不衰不哀,被禦史彈劾,最後鬨了起來,先帝大怒廢藩,廢藩這麼大的事兒,張居正能自己說了算?

朱翊鈞對遼王廢藩之事不是很在乎,天下郡王以下,全都一體自謀生路了,遼王廢藩而已。

朱翊鈞頗為確切的說道:“我大明萬萬人,親王不過二十六人,他鄭王和朱載堉,若不是有親王爵位在身,能修德講學能書能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學的滿身技藝,在家裡吹拉彈唱仰望星空?他說不當朱家人就不當朱家人?無用也就罷了,既然有用,傳詔理應奉命。”

“朕知先生之意,親親之誼,五常大倫,朕知輕重,朕說了,不計較就是不計較,君子重諾守信,還不讓人有些怨氣了?朕有良法,定讓他心甘情願的來到京師。”

張居正略顯猶豫,看向了放在一旁的六分儀,這東西,對張居正而言,就是個成年人的玩具,當國元輔也就是閒來無事看看星空,他沒有那麼多精力醉心於仰望星空。

但是對於仰望星空朱載堉而言,六分儀,就是無論何處都尋不到的至寶!

紅毛番簡陋六分儀,連個水平儀都沒有,全靠目測,能跟大明皇家出品,小皇帝親自用過都說好的貢品相提並論?

喜歡天文和音樂,就奔著軟肋下手就是!

中國這個詞,最早出現周武王平定天下的詔書裡,姑且稱之為詔書,果然源遠流長。那封聖旨朕寫了幾個小時,這章資料查了快半個月,寫出來才發現,壞了,比那些個四書五經還難理解,大家理解比較難,作者寫起來也很難,但還是寫出來了,都,勉為其難吧,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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